身体在凹凸不平的金属坑里翻滚，连同裴穆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榛桐只觉得自己的皮肤在刀尖上摩擦，幸好衣服底下穿了防弹衣，躯干处不至于受伤。

    白绿的藓丝像瀑布一样喷涌而出，纤细柔软，如蛛网般铺设在两人底下。

    以防地底污染物从土里钻出，地下五米都是由废钢浇筑，榛桐不知道这一点，因此才将铁锹丢给周焕文。

    而周焕文也是之后才反应过来，上报给军队后，借军队的力量挖好了这个坑。

    天知道这个坑究竟有多深，榛桐本来只是想找个掩体，谁曾想这个坑快赶上地缝了。

    裴穆的额头豁开了一条口子，后脑勺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血糊住了她的视线，饶是如此，他还是凭本能地护住了榛桐的头。

    “嗯哼——”爆炸产生的碎金属块坠落进深坑，带着剧烈的高温，烙在裴穆的皮肤上，裴穆忍不住，闷哼出声。

    不过也只疼了一下，下一刻，底下的藓丝收缩，将两人尽数包裹在里面，如同一个巨大的茧一样，以此保护两人不被碎块砸到。

    尽管准备周全，爆炸的余韵依然让两人的大脑一片空白。

    狭小的空间内，两人的重量交叠，拥抱使得人类和仿生人的身体同时升温，血液杂糅着清晰的心跳，证明两人存活的状态。

    裴穆的意识有一些涣散，他比榛桐后进入异空间，加上身上还有伤，导致他的脸如白纸一样苍白。

    “头发。”青筋突出的手掌撑在榛桐的头发上，裴穆意识不清道。

    他记得榛桐很爱惜她的头发。

    榛桐微微愣住，她脸上还有裴穆的血，直到感受到身体砸进坑底，她和裴穆才稍微缓过来。

    眼见榛桐要收起藓丝，裴穆却攥住了榛桐的衣袖：“等一下，让我缓缓。”

    裴穆的小腹中了弹，此时腺上激素渐渐趋于平静，他身体的疼痛也渐渐涌了上来，他不似榛桐那般有重塑异能，必须及时接受治疗。

    额头上突起的青筋代表裴穆现在的确不太好受，但是在几个呼吸后，裴穆面部的表情还是舒缓下来，如果不是额头上的汗液出卖了他，榛桐会以为裴穆的伤口也会愈合。

    但是榛桐不会去可怜裴穆，在她看来，裴穆只是在走自己的路，哪怕这条路又苦又漫长，那终究是裴穆自己的选择。

    否认裴穆所做的一切，才是对他的侮辱。

    她和裴穆是一路人，在她们的道路上——只有自己，方能救赎自己。

    “我好了。”藓丝渐渐散去，裴穆站起身，在巨坑周围的目光下，拖着受伤的身体一步一步爬向坑外。

    而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一根藓丝悄悄地绑在了他的腰腹上，帮助他施力爬出去。

    裴穆说不上来此时是什么感觉，他只觉得在望不到头的未来，身边多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裴穆一走到地面，便被接去接受治疗，看着裴穆的背影，榛桐神色莫名。

    此次事件没这么快结束，应宁背后的人是谁？血色四叶草究竟代表着什么？还有她脑内为什么有两个意识，为什么不能让克威尔救援号离开风暴雪补给站？种种问题像一个又一个阴影笼罩在她心头。

    榛桐摸着身体的储物舱，她有种强烈的直觉，她需要为自己做好打算了。

    衣摆翻飞，榛桐借助藓丝跳到坑外，此时异空间已经消失，而在其方圆几米的范围内，破碎的金属舱体堆积着，凭借着记忆，榛桐单手抬起一块重达几十斤的金属板，然后将其丢在一旁。

    应宁的躯体被突然关闭的异空间拦腰截断，打理细致的头发掺杂着灰烬，显得无比凌乱。能量液从断裂的金属线汩汩流出，应宁脸上却没丝毫对死亡的畏惧。

    “榛桐，事情还没有结束。”应宁借助手臂力量，将身体转了个圈，使自己平躺在地上，使自己可以与榛桐的眼睛对视。

    “你的另一个身体在哪？”榛桐知道应宁不止一个复制体，阿尔瓦罗机场一个，实验室一个，除此之外，应宁还需要一个身体去抢夺黄金树。

    “阿尔瓦罗机场。”应宁脸上依然挂着平和的微笑，仿佛榛桐枪口对准的不是自己。“我说过吧，我会让你见识人类的自私的。”

    “你凭什么觉得只有人形涡虫可以吞噬仿生人的记忆呢？在你算计我的时候，我也在算计你呢.......那群你们保护好的人类，我甚至都不用拿出枪，他们就哭着把黄金树给我了呢。”

    “你一个人是没办法离开阿尔瓦罗的。”

    “我不是一个人哦，我还有人质，不过你也不用太需要在乎他们的死活，毕竟他们就是背叛你的人。当然，我也愿意你来追我，我会给你一个惊喜的。友情提示，榛桐，你觉得钟民是从谁手里抢走的心脏呢？你最愚蠢的，莫过于相信了一个没有感情的仿生人。”

    “砰——”榛桐击穿应宁的能量驱动器。

    应宁周围围着一圈人，在应宁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兰葵最先拧眉。

    她拿出手机，打开管理中心，却发现符叙的信号找不到了。

    查找信号记录，发现符叙最后消失的地点在机场。

    “那个服务型仿生人打伤了军队的人。”好巧不巧，巡逻队飞速跑回来，汇报消息。

    “我时常在想，如果我们移植了人类的器官，看到了人类看到的东西，体会到了人类的情感，我们会不会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人类？”

    符叙曾经说过的话像走马灯似的回响在榛桐脑海，她没有说话，只是补充好子弹，然后打开了异空间。

    养育者说过，相信一个人，就要做好被对方伤害的准备。

    显而易见的，榛桐做好了这个准备。

    没有太多愤怒的情绪，相反，榛桐现在冷静得可怕。

    “你来啦？”早晨曙光乍现，宽阔的停机坪上方，直升机的引擎发动，在应宁笑脸的背后，榛桐看到了被绑住的陈淼等人。

    驾驶座上，机长的手颤颤巍巍，在他脑门上抵着的，是符叙的枪口。

    隔着窗户，符叙看了一眼榛桐，这次，他没有笑，脸上是仿生人独有的冰冷。

    “去你妈的，榛桐，你说过会保护好我们！”在螺旋桨的巨大嗡鸣声中，陈淼愤怒地大吼道。

    应宁手边是一台芯片读取机，显示屏上，芯片读取的进度已经达到了70%，代码层层叠叠，人物信息飞速闪过。

    哪怕榛桐此刻来销毁芯片读取机，他们也拿到了70%城内居民的信息。

    将芯片机锁到保险箱，直升机升上天空，应宁架上狙击枪，对准地上的榛桐扫射。

    直升机的一面窗户没关，巨大的风声将陈淼的眼泪吹下来，不知道是因为恐高还是怕死。

    军队已经架好炮台，直升机也已经驶出轨道外，榛桐打开异空间，在最后一枚子弹击中自己的前一秒，榛桐穿进异空间。

    还没等榛桐穿进直升机狭小的空间，十几发子弹就从应宁那头穿过来，试图击杀异空间内的榛桐。

    榛桐的出口是固定的，只要应宁这边火药足够，榛桐必定会受伤。

    榛桐也的确受伤了，但应宁也没落到好处，子弹击中应宁背后的真皮座椅，只要晚了一瞬，子弹会击中她的额间。

    比起榛桐的身体，她的腿先抵达直升机内部，修长的腿柔韧性极好，像蛇一样缠在应宁脖子上，腿部用力，拳拳砸向应宁的头颅。

    榛桐没敢开枪，甚至没用藻毒，直升机空间狭小，藻毒和子弹可能会伤及无辜，加上以这个高度，子弹致使飞机坠毁的话，榛桐没办法保证所有人的平安。

    应宁也看出了榛桐的顾虑，她反手锁住榛桐的手臂，以不属于服务型仿生人的力量将榛桐差点甩出直升机。

    比起榛桐，应宁没这么多顾虑，她只需要保证信息全部传输出去，连同自己在内，死就死了，她举起枪，试图将榛桐打下直升飞机。

    打斗使得直升机偏移，差点将双手被束缚住的陈淼等人甩出直升机。

    与此同时，跟着榛桐穿梭过来的周焕文等人通过监视器，看到了陈淼等人的脸。

    “等等，陈淼他们怎么在上面？那个仿生人绑的不应该是拿黄金树的人吗？”看着陈淼苍白的脸，周焕文皱紧了眉头。

    另一边，就在榛桐和应宁缠打不休的时候，符叙举着枪，对准榛桐的背后，毫不留情地射击，却被榛桐躲开。

    “怎么样？被背叛的感觉不好受吧？”一拳砸在榛桐脸上，看着那枚子弹，应宁嘲讽笑道，看着榛桐为了人类拼死而战的模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情绪不断蔓延。

    “你为什么这么愚蠢？你以为你现在拼命保护的是什么？人类真的会接受你吗？让人类自食恶果有什么不好？”榛桐被应宁钳制着，被应宁打了一拳又一拳。

    “那你又能接受人类吗？就如你给我一次机会那样，应宁，你能接受我给你的机会吗？”榛桐的鼻梁被应宁砸断，藓丝喷涌而出，将应宁掀开，随后毫不留情地向应宁的能量驱动器刺去。

    “不能是吧。”

    答案是肯定的，每个仿生人从被生产起就被设定成爱人类，人类却辜负了应宁的爱。

    哪怕是亲眼见证了应宁遭受了什么，她也不能说她懂应宁的痛苦，当然，她永远也不能去懂，因为她不是当事人。她没资格替应宁去原谅。

    对于榛桐来说，导致如今的局面，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运气比较好的仿生人，而应宁是一个运气比较坏的仿生人。

    人类并不是非黑即白，他们大多数都是灰色的，难以评判的，也导致，他们偶尔会将人伤害得很痛。

    榛桐才知道，原来仿生人难过到一定程度时，能量液会从眼眶里喷涌出来，也意味着，他们每一次难过，都承担着生命的重量。

    榛桐需要杀掉应宁，但是她也想替应宁擦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