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宓去长信殿拜见皇后。

    纵然不喜她，但她是国母，地位尊崇，又有孝道这座大山压着，沈宓只得时时在她跟前尽孝，以防兰台那群牙尖嘴利的御史纠劾，落下一个不敬嫡母的恶名。

    皇后为人端庄持重，最讲究礼仪尊卑。长信殿的宫人也是宫里最稳重守礼的，守礼到让沈宓觉得他们仿佛是提线人偶，整日呆呆的，不会笑，眼神空洞，没有属于人的生气。

    长信殿的殿宇典雅恢弘，拥有连绵不绝的宫殿和飞廊。若是站在北苑高高的山坡上，就会看到那一片殿宇交错排列，飞桥花栈环抱，枝叶繁茂，花木盛开，云蒸霞蔚，甚至整个长信殿上方都会有氤氲的气象。阳光之下，宫殿廊柱上的漆金彩凤会烨烨生光，让路过的宫人脸上透出痴迷崇敬的神色。

    今日天气正好，微风徐缓，沈宓被恭敬地引入长信殿。

    皇后此刻在东北角的一处花园，沈宓由宫人引着，往花园去。

    暗想此刻春花将谢，处处是残花败柳，扫兴至极，不知有何可看。

    甫一进园，便看见沈宁正同徐瑶玩投壶，笑意盎然，宛若一对亲姐妹。

    沈宓冷笑。

    这禁廷当真是要变成他们徐家的，竟好似要在宫里常住。

    皇后生得也算美丽，不过同她生母顾娘子可差远了。多年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她举手投足自有国母的气派。

    但是因为神色总是端肃，让她令人望而生畏，难以亲近。

    沈宓知道，宁姐姐在皇后面前比猫儿还乖。不过她可不怕皇后，因为阿爷疼爱她，而皇后却最怕阿爷。

    皇后和颜悦色地唤她过去，亲亲热热地同她讲话。无非是那几句话，“近日身子可好些”“宫里的人伺候可还周到”又或是哪里进贡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要着人送来朱镜殿。

    沈宓也总是配合表现得恭敬热烈，即使是早已看腻的玩意儿，也会展现出恰到好处的欣喜。

    沈宁陪着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徐瑶奉上两句赞美和奉承，也就无话可说。

    不知怎的，沈宓总感觉，沈宁徐瑶有意无意在她面前表现得更加亲密无间，好似在告诉沈宓，看罢！我们表姊妹的感情可是远胜于亲姐妹。

    方才远远见她们，不过是一同投壶说话，现下倒是手拉着手，紧紧挨着。

    徐瑶望着沈宁说：“昨日殿下说，要我绘出一副兰花的花样，好绣在扇面上。我昨晚连夜便画好了，正好坤和殿下在此，不若请坤和殿下点评一二，我也好改进。”

    说这话时并不看沈宓，说完，见沈宓并不应她，才好似终于想到沈宓一般，但是整个身子并不正对着沈宓，只扭过脸去丢过去一个询问的神色。

    好像在说，沈宓没有立刻附和或者表现出欣然相与的反应，是何等奇怪。

    她这是在沈宓面前有意表明她同沈宁亲近。

    若不是见过她在太子哥哥面前恭敬而又小心的姿态，沈宓真的会怀疑自己多心，从而认定那些只是她一个单纯又毫无心机的举动。

    可真是小家子气，弄出这副做派来膈应人。

    沈宓心里此刻厌烦到极点。她是一国公主，少有人敢这样跟她讲话。然而徐氏仗着她的姑母是皇后，她的父亲是左相，对她讲话夹枪带棒。

    皇后没有出言训斥，沈宓便知道皇后定然不会偏袒她的。

    沈宓顾忌这里是长信殿，再待下去，下不来台的是她，吃亏的只会是她自己，于是隐忍着怒气，对皇后说：“早起天有些凉，想是急忙忙地来拜见大娘娘，不慎被风吹着了，此刻依然有些不适，坤和就此退下，不扰殿下赏花的兴致了。”

    皇后关切了两句，便放她离开了。

    沈宓临行前，对沈宁盈盈一笑，而后望着徐瑶，“徐氏，我阿姐既然喜欢你，你便多陪陪她罢。宫中寂寞，有个人给她解闷也好。”

    她知道徐瑶想嫁入东宫，皇后也属意徐瑶做太子妃。故而徐瑶俨然一副东宫太子妃的做派，说话做事总有些居高临下。如今被沈宓说成是给沈宁解闷的人，此刻定然心里不痛快。

    她幸灾乐祸地看着徐瑶些微扭曲的脸，心里有些快意，除此之外，还有些担心。徐瑶还未成太子妃，便不将她放在眼里，若她日后真的成了太子哥哥正妻，还不知要如何嚣张。

    徐瑶眼里露出厌恶的神色，正要反讥，眼梢瞥见太子往此处来，便没有做声。

    沈宴远远便看见沈宁同徐瑶手拉手站在一处，独留月奴一人伶仃地站在对面。

    他对沈宁亲疏不分感到不满。

    当真是被阿娘被徐家人教坏了，亲疏不分，只会平白惹人背地里笑话。

    众人相互见礼后，皇后叮嘱他两句，无非是要他担起身为太子的职责，不可荒政，要立起天下人的表率，不要让圣人忧心云云。

    他不显山不露水，应对得宜。

    皇后说道：“你说不愿意过早成婚，想以政务国事为先。明年太子就可行冠礼，冠礼后便不能再拖了。阿娘的意思，你应当明白。”

    他恭敬地躬身应道：“阿娘放心，臣明白。”

    “在园子里逛了许久，也有些累了。宁儿，你扶我回去歇会儿罢。”

    沈宁岂会不晓得这个意思，笑吟吟地望着太子和徐瑶，“瑶姐姐，那边有一处盛开的月季，你带着阿兄去瞧瞧罢。他一直忙于国事，鲜有这样闲暇的时刻，你多陪陪他。”

    想了想又说，“月奴你身子不适，受不得风。虽说现在已经是暮春，可晨起风凉，你还是要当心，我命人给你送来斗篷，省得路上再受了风。”

    他听到这话，心中划过反感厌恶。沈宁一个未嫁女，如此不知廉耻、急不可耐地为自己的兄长和不相干的外人举媒说亲，一心让这个同她交好的外人成为太子妃。

    他可以体察到月奴被迫陷入同他一样的窘境时，心中的愤怒。她被他的阿娘和妹妹推给一个奸邪小人，心中该是何等反感和悲凉。

    沈宓岂会不知道她的意思，不就是想要支开她，为了帮太子哥哥和徐氏制造独处的机会，然而她不能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她没有权利置喙太子的婚事。于是只能欣然接受，“多谢阿姐好意。”

    园子里独剩沈宴同徐瑶，宫人远远跟在身后，不敢打搅。

    徐岑痴肥，样貌也普通，但娶的妻妾应当都是貌美绝伦，否则生的女儿不会这样美丽。

    他瞧了一眼徐瑶，觉得美则美矣，只是流于俗套，不会让人有过目不忘的惊艳，同他东宫的那些姬妾一样，长得让人分不清。

    在他眼里，这若大的宫廷，唯有月奴的容貌可称得上绝世无双，她继承顾氏的美貌和阿爷的清俊，只不过年纪尚小，待及长成，定然倾国倾城。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心里涌起骄傲，她就算是素衣白纱，也比眼前这个盛装的女子好上千百倍。

    月奴这样好的女孩，值得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儿，便是她的师兄徐兆清或是表兄张行知，虽然也不尽如人意，但也比那个好色无耻的徐邈看得不那么让人生厌。

    徐瑶觑着太子神色，见他方才还有笑意，只是转眼间便又似乎冷了脸，一时心里惴惴。

    虽然自己也常进宫见到太子，但他清雅自持，让人望而止步，偏生又生得一副堂堂的好相貌，芝兰玉树一样的人，让人心里又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总是这样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他待异母的妹妹也能疼爱有加，关怀备至，为什么就不能分给他一点呢？

    想到他明年就加冠礼，以后便要娶妻了，这样不咸不淡地同他相处，万一不能讨得他的欢心，她害怕太子妃之位会便宜别人去。

    徐瑶早已不是人事不通的无知少女，于是看着太子，有些春心荡漾，频频同他暗送秋泼。

    只是襄王无梦，太子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脉脉情义。

    她自负美貌，向来觉得只要自己愿意，无论何人都会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男人么，表面装得再正经，背地里不还是一样看见漂亮女人便走不动路。

    于是此刻心念一动，生出一计，必能惹得太子对她念念不忘。

    “殿下，那边池子里的锦鲤追逐嬉戏，甚是有趣，不如一同去看看罢。”

    去那边的池子，须得路过一处假山，她不经意地向后一瞥，跟随的宫人早已不见踪影，心下满意。于是纤腰款摆，身姿越发婀娜，声音也像浸了蜜。

    沈宴见她越发做作，走路更没个样子，说话也开始怪模怪样。

    暗道，这就是阿娘给她挑的人，这就是左相教养出来的好女儿，举止真是有碍观瞻，若立这样的女人为太子妃，恐怕他会成为国朝的笑柄。

    他静静地看着她卖弄。

    “殿下，瑶儿好像听到假山山洞传来什么声音。”

    他一下子就想到月奴从徐邈那里听来的那几句话：温如玉，腻如膏，醉来入手兴偏豪。

    他耳尖莫名又开始泛红了，心跳也开始加快。

    他简直不敢想象，居然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尽管她懵懂无知，可是他还是陷入深深的羞耻之中。

    他一个走神，便跟着她走进了山洞。

    徐瑶暗暗紧贴着太子，见太子神色有异，耳尖潮红，心中以为自己得逞。

    待进了假山山洞，眼睛一时适应不了昏暗的光线。他意识到同徐瑶这样不妥，正欲退出，一具香软曼妙的身子便跌进了他的胸膛。

    他顿时心中涌起恶寒，暗道这徐氏兄妹果然如同一丘之貉，一样猥琐无耻。

    这个所谓的名门闺秀，竟然如此不堪，青天白日，欲在长信殿的后花园勾引自己，简直是不知廉耻。

    阿娘竟然要把这样无德的女子推上太子妃之位，真是为了巩固徐家的地位，无所不用其极。

    他毫不留情地推开她。

    不料这个女人脸皮之厚世所罕，只听她做作地开口，“哎呀，好黑！瑶儿不慎被绊倒，冒犯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口上说着恕罪，却依然上前紧贴着他，在他身上磨蹭。

    他怒极反笑，只是眼里没有丝毫笑意，不再是清雅自持的谦谦君子，脸上露出轻浮的笑，伸进她的衣领，握了一把圆满，只听她发出惊呼。

    他勾起唇角，狠狠拽下她的抹胸，捏在手里，转身出了山洞。

    徐瑶色令智昏，不明白她的情郎为何转身离开，莫不是欲选别处同她云雨。她潮红着脸，紧挨着他出去。

    行了两步，见他竟是要往回走，吓得脸都白了。

    若是被人看见，她的清誉便毁了，世人不会指责身份尊贵的太子，只会骂她不知廉耻。圣人不会允许一个名声有瑕的人成为太子妃。

    她情急慌乱，颤抖着抱住他的手臂。

    谁知他翻脸无情，面覆寒霜，不怒自威，她吓得松开手。

    她捂紧胸口，带着哭腔：“殿下，您莫要往前走了，前头那群宫人想必在等着呢！此刻去，怕是要撞上，瑶儿这个模样，恐怕不能见人……”

    这个季节，衣衫轻薄，方才那一番，徐瑶的衣服已然被撕毁了些许，他见她衣衫凌乱，没了抹胸的束缚，那情状可想而知。

    “原来你还知道羞耻？”

    他在她面前抖落开手中的抹胸，满意地看着徐瑶泪如雨下。

    她伸手要去夺，他便高高地举起，寒着脸，“孤没有心思逗弄你，再敢不规矩，孤就扒掉你的衣裳！”

    徐瑶被吓得如筛糠一样，不敢再伸手。

    他懒得跟她废话，唤宫人进前来，说：“看着她，就让她跪在此处跪足一个时辰，让人看看，这就是左相家的贵女。”

    徐瑶跌坐在地上，拽紧了衣裳，泪如雨下。

    沈宴将她的抹胸交给宫人，“把徐瑶的这东西交给皇后殿下，问她徐瑶意图引|诱孤该当何为！这种女子还配不配为太子妃！”

    素日徐瑶狂妄至极，满以为太子妃之位必要落在自己头上，对待皇后宫中品级低的宫人常常颐指气使，谩骂责打。宫中谁也不敢惹她，但心里都藏着气。

    此刻众人心里无不耻笑这位左相之女。想来太子也厌恶她轻浮，否则怎会公然拿着这等私物到大庭广众之下。

    他提步施施然离去。

    不理会这里即将到来的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