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圄

    长信殿西南角是浮翠阁,三面环水,周围种满葱郁的树木和花草,从对岸看去,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一抹浓绿。

    这里本是为宫宴上以供王公贵族休憩或者更衣的场所,后来因太子常来,就渐渐成了专为服侍太子一人的宫苑。

    沈宴甫一踏入,便闻到异香扑鼻,沁人心脾。

    他示意殿中的宫人噤声,而后他们便都默默退下。

    沈宓正在软榻上睡得香甜,这片刻,竟也做了个短暂的梦。

    不过这梦有些吓人。

    她梦见自己正欢欢喜喜地准备出嫁,不曾想,有只凶狠的恶狼却吃掉了她的新郎,还要掳走她。那新郎一会儿换作她师兄徐兆清的模样,一会儿又变回她表哥张行知。

    她从梦中惊醒,起了一身冷汗。

    沈宴不想正撞见她做了噩梦,她吓得小脸发白,向他伸出双臂,那可怜可爱的情态,让他心中顿时涌起万千柔情。

    他抱着她,抚慰着她柔嫩的后背,柔声问:“好了好了,别怕,有我在呢,梦都是反的。”

    沈宓轻喘着气,“我梦见一只恶狼,想害我!”

    她那日说的语焉不详,他也没细问徐邈到底跟她说了什么,疑心是徐邈将她吓着了,心疼道:“月奴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伤害你!”

    她望着他坚定的眼睛,渐渐安静下来,也不再那么害怕。

    “可是,你冠礼之后就要成婚。等你有了妻子孩子,你的心就会只在他们身上。我们就会变成阿爷和端华姑母那样,平淡生疏。”

    他揉了揉她柔软的发,“只要你不远着我,我们会永远这样。”

    她靠在他的怀里,扣着他衣裳上的金线,带着点鼻音,怏怏地说:“我不喜欢徐瑶,如果你娶了她,她日后成了太子妃,定会欺负我的!”

    “你是天之骄女,谁也不敢欺负你。我对你这样好,我的妻子日后也会对你这样好。徐瑶德不配位,她不会成为太子妃。”

    她对他的话自然是完全信任,心里的阴霾顿时消散。

    虽然也时常相见,但总也像见不够似的。

    他沉默少顷,而后开口:“阿娘和宁儿这样对你,我代她们向你致歉。”

    她拉住他的手,坚定地说:“你是你,她们是她们,我向来分的清楚。你放心,便是不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记恨她们。我一直都知道,错不在她们,阿爷英明神武,不也……”

    不也被徐岑蛊惑。

    说到这里,沈宓抿唇不语,眼里流露担忧。

    他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他从来不喜欢允诺,此刻也忍不住,“月奴,我以后一定护着你。”

    他十九年煊赫辉煌的人生,表面上万众敬仰,风光无限,实则个中滋味只有他晓得。

    生在皇家,心早已冷硬如铁。

    尽管皇后身边的掌事舒悦姑姑,严令长信殿的宫人议论此事。奈何徐瑶素日人缘太差,惹得许多人心生不满。

    于是诸多宫人在忙于手中活计之时,还不忘相互交换眼神,眼里满是耻笑和轻蔑。

    皇后就算封住长信殿上下的嘴,也封不住满宫的悠悠众口。

    每日长信殿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仅有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宫女、杂役,还有太监掌管的五局和内侍省。

    人来人往的,消息如何瞒得住,想必现在徐氏引诱太子殿下未果,反遭羞辱的事情,早已传得满天飞。皇后严令不许谈及此事,可是私下里宫人之间相互暗指隐喻此事,却如何止得住。

    太子殿下直剌剌地拎着徐瑶的抹胸,将它丢进污泥中。个中意思已然明了,就是厌恶徐氏轻浮不自重,将她视作污泥。

    太子殿下心如明镜,这样的女子,德不配位,自甘下贱,哪里配得上太子妃之位!

    众人正暗自耻笑着徐瑶。

    而另一处东配殿的殿门紧闭,殿名叫德阳殿,里头隐隐传出啜泣。

    徐瑶此刻正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皇后面色铁青,听到她的哭声,更是心烦意乱,随手向她掷去一杯热茶。

    “贱人!还有脸哭!我素日对你苦心栽培,没想到竟养出你这么个自甘下贱的贱妇!若不是看在徐家有没有适龄的女孩,我会即刻命人杖杀了你!”

    那茶杯狠狠砸在徐瑶额头上,冷水当头浇下,和着鲜血,在徐瑶脸上绽放出残忍的艳丽。

    水再冷,也冷不过皇后的话。

    徐瑶当即噤声,身子抖成筛糠。

    谁曾想,素日对她亲亲热热的姑母,国朝端庄贤淑的皇后,转眼间就变成罗刹,开口便要取她性命。

    德阳殿里跟在皇后身边的只有掌事女官舒悦一人,皇后卸下了她和善的伪装,露出残忍恶毒。

    皇后并不打算住口,依旧不依不饶地发泄她的怒气,“徐家怎会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贱人!青天白日,竟然敢去勾引太子,难不成你想毁了太子的清誉,被满朝文武弹劾,说他同表妹白日宣淫!我花了一辈子的心血,教养出来这么一个被世人称颂的皇太子,差点就被你给毁了!

    说罢,尤不解恨,“舒悦,拿戒尺狠狠打这个贱人!”

    舒悦应了声喏,便面无表情地执尺照着徐瑶的后背打去。

    那戒尺约有三寸厚,所用的木材似乎很沉,一下便打的徐瑶痛不欲生,惊恐地求饶。后续接连几下,徐瑶便感觉后背前胸剧痛不已,“哇”地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

    皇后见她吐了血,才稍微平复了怒气。命舒悦停手,若真打死了她,一时找不到可以代替徐姓女子,反倒会更加误事。

    徐瑶侥幸逃了一命,磕头如捣蒜,向皇后谢恩。

    “今日就当是给你一个小教训。太子身份尊贵,素来雅重自持,这次做的绝情,定然是你惹恼了他。你空生了一副好皮囊,实则愚蠢至极。你十四岁便被接入宫中,常来常往的,居然也不能使太子心仪你,还要使出下三滥的法子来讨他欢心。”

    “我堵不了悠悠众口。如今的情形下,你成不了太子妃。你还未出嫁,便做出这样的事,朝野绝不会让你这样的人成为太子妃,我也不会允许。但是事已至此,我会让太子纳了你,这也算是你作为徐家人,对徐家的最后一点用处。”

    徐瑶听此,彻底瘫软在地,心里凄苦不堪。

    长信殿外,不少人私下里已经传开。

    不知怎的,阖宫好像对可能成为太子妃的女子怀有极大的恶意。宫女们对太子怀有隐秘的心意,莫名反感即将迎来的凌驾于她们之上的女子。

    故而看到徐瑶出丑,无不推波助澜,都想要狠狠踩她一脚。

    沈宓在朱镜殿里,乍听语夏说起此事,还以为是讹传。

    语夏无不痛快的说:“皇后殿下不许长信殿宫人说起此事,可是堵不住悠悠众口,如今阖宫都传遍了。徐氏的名声如今臭不可闻,但徐氏凡有点骨气,便应该即刻去自尽。”

    素来稳重的紫凡也说:“这个徐氏,想着自己是皇后殿下的侄女,以为太子妃之位非她莫属,整日颐指气使,还妄想给咱们殿下脸色瞧!如今落得人人耻笑的下场,也算自食其果。”

    沈宓倒不置可否,原来太子哥哥说的德不配位,是这个意思。她本就厌恶徐邈和徐瑶猖狂得势,如今她当不成太子妃,正合她心意。

    午后,徐瑶便裹了一身斗篷,乘着一顶小轿,灰溜溜地回徐府。

    徐府大多数人目前还不知道此事,见徐瑶回来,也都恭恭敬敬的。

    一个年长的管事躬身对徐瑶说:“阿郎请娘子过去海棠春坞。”

    徐瑶闭目,眼中流出两行清泪。

    海棠春坞里只有徐岑一人负手背立,管事也悄然退下。

    徐瑶已经心身俱疲,此刻好似认命一般地望着徐岑,颤巍巍地跪下。

    “女儿办事不利,给徐家蒙羞了,请阿爷责罚。”

    “责罚?你说得倒轻巧。”

    徐岑转过身去,“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跟你娘都是一样的不知廉耻。唾手可得的太子妃之位,被你给毁了。责罚?用你的命来责罚么?”

    徐瑶终究还是怕死,“阿爷,是太子他有意害我!他不想让女儿做太子妃,不,他是压根不想让徐家人做太子妃!阿爷,您该对付的是太子!我再不济,心也是同徐家站在一处的,便是不做太子妃,也能在太子身边继续为您效力,求您留我一命!您此时杀我,除了泄愤,毫无用处。”

    她口不择言地说了一通,也不知那句话打动了徐岑,让他改了心意,“太子羽翼渐丰,无论是朝堂还是内廷,都不喜有人掣肘。但是,他不知道,生下一个有徐家血脉的嫡子于他于徐家都是何等重要!”

    他身材高大肥胖,眼底时常透露出阴郁和算计,让人看了,就有种像被恶狼盯上的胆战心惊。

    徐瑶听他口风,觉得他也认同此事是太子因不愿意她成为太子妃,故意做给徐家看。只要太子不想娶她,那么无论她怎么做,总会被太子寻到错处,毁了这桩婚事。

    但是徐岑仍旧阴郁地看着她,快要将她吓个半死。

    他有时笑起来,像个安详和乐的富家翁,对待子女,宽容宠溺,凡有所求,无有不应。

    但是她知道,只要你不听从他的吩咐,违逆了他的心意,甚至办砸了他交代的事,他会想尽办法来让你痛不欲生。

    她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个疯子,时而正常,时而癫狂。否则他怎么会把自己的妻子儿女,都当成可以随意折辱的奴役。

    真是匪夷所思!

    堂堂国舅,皇后亲弟,私下里竟是个疯子。

    徐岑见她神色飘忽不定,阴恻恻一笑,“以为把错推给太子,就能把你自己给摘清楚?你自幼在秦楼楚馆里长大,自负美貌,觉得但凡是个男人,都会拜倒在你裙下!所以才贸贸然就去引诱太子,反而把自己的名声赔进去,还会连累徐家其他女孩的名声。你说,这笔账我该怎么同你算!”

    她伏在地上苦苦哀求,“阿爷,女儿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女儿这一回……”

    徐岑惯会参透人心,“你不过就是我与一青楼女子一夜风流,生下的孽种。若不是你阿娘瞒着我生下了你,我根本不会让你降生。你生来下贱,卑微如地上泥,以为做了两年相府千金,就能摆脱骨子里的低贱?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太子妃之位必定非你莫属?还敢在宫里处处给坤和公主脸色看。”

    “你呀,天生的贱命,便是再怎么教导,也教不上道。”

    她听过这席话,虽然血早已冷,可心仍旧痛不可遏,伤口被血淋淋撕开,露出下面的坏疽来。

    “来人!”

    管事听到徐岑吩咐,便躬身进室内,听候差遣。

    “将她关回她的院子里,留几个丫鬟婆子好好看着她,若发现她寻死,即刻去将她阿娘刘氏打死,不必再来回禀我。”

    “另外,她向来没什么廉耻,就扒光她的衣裳,不许她有一丝一毫的遮羞之物。”

    她彻底瘫软在地上,厉声质问:“你既如此厌恶我,瞧不起我,为何当初还要认我?”

    徐岑轻蔑地看着她,“你自己其实心里清楚,何故再来多此一问!”

    她在地上挣扎着,厉声尖叫:“当初你来接我,我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终于有了父亲,还是个身份尊贵,谈吐不凡的父亲。我欢喜地几夜没睡好,阿娘忧心忡忡,我还怨怪她多心。谁知,因为我的任性,害了她,也害了我自己。你如此冷心冷情,坏事做尽,早晚会遭报应!”

    徐岑冷下脸,“你再聒噪,且有你好果子吃!”

    徐瑶到底还是怕他,不敢再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眼里都是怨毒。

    管事办好徐瑶后,来回禀徐岑。正巧徐邈也在,听完后,沉默不语。

    “邈儿,你可是觉得为父做得太过绝情?她如此不知轻重,须得有个痛彻心扉的教训,为父也是为了她好。她是我的亲女儿,我岂能害她?只是她不领情,反而口出恶言,真是让为父伤心。”

    徐邈躬身回答:“她此番让我徐家蒙羞,这等处罚,已经算是便宜她了。”

    徐岑欣慰地点头,“这几个子女中,你向来是最懂为父的。”

    “父亲,您接下来打算如何?太子显然是不想娶徐瑶,徐瑶已成不了事。儿从徐家远支中寻得一个女孩,今年十六岁,父亲若需要,儿即刻让她进京。”

    徐岑快然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还是你懂为父!即刻让她进京,不得耽误。至于能不能让太子娶她,为父来想办法。”

    想想又说,“女子嫁了人,难免心大,不好把控。找到她最在意的人,牢牢地攥在我们自己手里,方能让她听话。”

    “父亲放心,儿子省得。”

    “你同坤和公主的事,进展得如何了?”

    “她有张淑妃和张相撑腰,还是李正阳道长的爱徒,圣人的爱女,就连太子对她也格外优容。她若不愿意,儿也束手无策。”

    徐岑陡然变了脸,沉声斥责:“你不是也有为父撑腰?皇后殿下是你的姑母,太子殿下是你的表兄,你这样的身份足以尚主。她不过是罪妇顾氏所生,你哪里配不上她!”

    说罢,又缓和语气,“正是因为她是圣人爱女,要想我们家满门的荣耀更进一步,尚主是势在必行!她年纪尚小,容易哄骗,你平日多讨好讨好她便是。”

    徐邈低下头,收敛眼中的情绪,顺从地应道:“是!儿子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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