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在仿佛溺在一个无边沼泽中，四肢都不听使唤，就这样一个人躺着，没有人拉她一把。

    正在迷蒙之际，听见一个混沌的声音，她辨别不了说话的内容，但是却知道这个说话的人是谁。

    她在心里呐喊着，叫他来帮一帮自己，可是他听不见。

    她拼命动一动身子，一个激灵，竟睁开了眼睛，醒来时第一句就委委屈屈地抱怨：“我喊你，你为何不理我？”

    沈宴正暗自神伤，忽然见她醒来，无边的喜悦顷刻便溢满胸膛，把心房胀得酸疼，眼里也胀得酸疼。

    他抱着她不肯撒手，而她正犯着糊涂，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的眼泪。

    她渐渐恢复力气，腹中空空，开口便是要吃的。

    沈宴怕她骤然进食太多，恐伤了肠胃，于是只许她吃一碗清粥。

    吃完后，太医令又为她诊治，开了两副药，说喝完这两副药，再细细调养，就没有大碍了。

    过后，她才骤然想起害她的那个男子，紧张地问：“害我的人抓住了么？是刘修容和一个男子。”

    他显然知道她还在害怕，于是安慰她：“害你的人已经被抓了，你放心，我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她说起自己被害的事，还是会恐惧地发抖，泪流满面，“紫凡为了救我，也被他杀了。他抓住我，使劲把我往水里按，水好像都进我的胸腔里了，我咳得厉害。他力气那样大，我拼命挣扎，水又冷，我的衣裳浸了水之后又重，我后来实在没了力气，浑浑噩噩地。到最后，我就只知道他把我扔进池子中间的荷花丛里。”

    他也似乎能感同身受，心里揪紧了，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后背，轻声哄着，“大约是他想赶紧离开，慌乱之间，并没有察觉你其实还有气息，你又轻，被推进荷丛中，荷叶也可依托着你。”

    他有意开着玩笑，希望能消除她的惶恐，“你呀，是皇帝的女儿，皇帝又是天子，宫苑里的花儿草儿都承皇家龙气。所以你有难了，它们都争先恐后地要救你性命。”

    这样的事从他口中说出，看起来总有七八分的可信，她也笑了笑，似是信以为真，不再回忆被害的经历，“那记得让宫人去替我谢谢这些荷花。”

    过后她又有些闷闷地，像是还不安心似的，变得敏感又孩子气，一味地赖在他怀里。

    她喝了药后，就有些困意，后来他索性像小时候那样，哄着孩子似的，托着她，在屋里转呀转，直到她彻底睡着。

    沈宓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廷，帝后、张淑妃和顾氏等一干妃嫔都来看了。

    得知她醒来，建兴帝又褒奖沈宴一番，说他仁义，友爱姊妹。

    皇后听到建兴帝在众人面前毫不隐瞒他对太子的赞同和偏爱，心里也很是骄傲。

    沈宴自谦之后，说出自己心中的顾虑，“现在不知道朱镜殿和兰崇殿还有没有潜藏的贼人，上次若非张娘娘警觉，恐怕贼人就已经得手。况且此刻月奴身子还虚弱，若要回朱镜殿，恐怕路上又有什么闪失。所以，臣以为，不若先让月奴在东宫住两日，待身体好些了，臣把贼人彻底铲除干净了，再搬回朱镜殿倒也不迟。”

    建兴帝听闻有宫女在朱镜殿就敢行凶害人，实在吓得不轻，此刻自然是赞成。

    张淑妃也觉得还是东宫安全，朱镜殿和兰崇殿漏得跟筛子似的，亏她素日信任兰溪，她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凶。还是在东宫暂住罢，等扫清不轨之徒，再接她回来就是。

    沈宁看见沈宓脸色好了些，不再那样吓人了。暗叹她实在命途多舛，在这三个孩子中，就她身体最差，又总遇到这样九死一生的事。

    看到父兄对她这样疼爱，心里也确实发酸。她真羡慕月奴。月奴生得漂亮，性子又张扬热烈，且身体娇弱惹人怜爱，这样的人，又有谁会不疼惜呢？

    生母身份低微又怎样，她照样有个疼她爱她的养母，还有张家作为倚靠，又有父兄疼爱。

    而她虽然是嫡女，身份尊贵。可是她不够漂亮，也不够讨喜，阿爷阿娘和阿兄都对她淡淡的，在她们面前，她永远说不上话。宫里凡有什么事，她永远都只是陪衬。

    众人看完后便随着帝后离开，顾氏不忍，含着泪再去看月奴一眼，知道等她好了，日后还有再见之时，便也恋恋不舍地离去。

    沈宓此刻才睁开眼，沈宴关切地问：“怎么醒了，是他们吵了你么？”

    她点点头，“我一早就醒了，就是不想睁开眼，见到他们哭哭啼啼地，我也伤心，索性就装睡。”

    他觉得好笑，“说话像个大人一样。”

    沈宓躺得浑身酸疼，嚷着要起来走走。

    沈宴见她愿意走动，心里也觉得这样会好得快一些，便搀着她小心地走着。

    朱雀堂后面有一个巨大的庭院，假山池沼俱全，种植着四时花木，此时正是绿意盎然。两棵玉兰树满枝桠都是洁白的花，整个院子都有股馥郁的芬芳。

    傍晚天边缀满彩霞，比名家的画卷还要绚丽夺目。

    一时间院子里十分安详温馨，心房也涌上久违的平静和温暖，

    这样宁静美好的傍晚，花香四溢，云霞满天，连微风都温和悠然，不徐不燥。最令人难忘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是患得患失后的安定。沈宴想，自己大概会永远记得今日傍晚的情景。

    沈宓病后体虚，腿上没有一点力气，走一步便摇摇欲坠，须得沈宴在一旁看护着。

    走了几步，沈宓身上便出了薄汗，只得坐在廊下歇息。

    她素日爱掐个花采个朵，此刻想摘一朵玉兰花赏玩，便指使沈宴去。

    沈宴摘了一朵他认为最美的送给她。

    她闻了闻，就要抬手将它别在发间。

    沈宴忙拦下，“这白花别在发间不吉利。你才刚病好，别让这花冲撞了。”

    她惊奇地看着他，“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记得哥哥之前不信这些的，怎么现在跟阿爷似的。”

    他认真的说：“你的事我总是会格外上心些，宁可信其有。”

    “不别在我发间，那就别在你发间，你是太子，有龙气护体，想必不怕冲撞。”

    沈宴很是大度，任由她把花别在他发间。

    年轻的太子隐去阴沉的戾气，脸上露出俊朗温和的笑意，周身尽是锦衣玉食和礼乐经史作养出的清华气度，他是国朝灵气的汇集。

    末了，她捧着他的脸左右端详，无不赞叹地说：“哥哥，你真是好看。”

    她说：“哥哥同阿爷一样俊美。”

    她抚摸着他的脸庞，指尖顺着他的眉眼描摹，滑过修长精致的眉，纤长浓密的双睫，然后来到秀挺细腻的鼻梁。鼻梁之下，是丰润的双唇。

    他的容貌气质、才华谋略乃至身份地位，每一样都足以让国朝的女子为之疯狂。这样的人，怪道皇后日日像看眼珠子一样小心着。怕他不能成材，怕酒色财气诱惑他，怕繁华富贵荼毒他，希望将世间一切美好的品德赋予他，又担心他不能承受。总之对于他，皇后永远是殚精竭虑，爱之慎之。

    可是这样沉重的爱，有时也很让人窒息。

    突然她又开始怜悯他起来，像过去的那些年里的那样。她，怜悯一个完美无缺，应有尽有，尊贵已极的太子。

    倘若皇后知道了她的怜悯，恐怕要气疯。

    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可自拔。

    她的手像羽毛一样轻盈地在脸上，甚至会透过皮肉，触摸到他的内心。他对她的这项本事从不怀疑，从她小时候他便深深地知道，她有能够触摸到他内心的本事。

    她的喜怒哀乐都是鲜活的，是真实生动的，如果说这偌大的禁廷有谁是没有顶着虚假面具生活的人，恐怕也只有她。

    就像是烂泥里生长出了一朵雪白的花，多么令人向往的美好，只是看上一眼就让人生出无限的欢喜和希望，简直匪夷所思。

    她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惊人的魅力。

    两人各怀心事，却也安安静静地坐着，享受纷杂尘世中的片刻美好。

    晚上，沈宓吃过药后，困意来袭，便沉沉睡去。

    沈宴在床榻边默默看了她良久，才微微叹息着回到自己的寝殿。

    帷帐低垂，一炉香在殿中冉冉升起，月光透过窗格洒进室内，照得那几缕袅袅轻烟如梦似幻，婀娜地变换着各式各样的姿态。

    他实在是太累了，片刻便坠入梦乡。

    ……

    沈宴今日从集贤殿书院听完大学士讲学归来，带着仪仗扈从，浩浩荡荡地一行人行走在宫苑中，所到之处，宫人皆行礼跪拜。皇太子出行的威仪，真是让人不敢直视。

    此时正值春日，百花齐放，上林苑春景美不胜收。

    他远远就听到小路的转角有细碎的人声，仔细一听，便知是月奴在玩闹。今日他心情不错，难得起了玩心，让扈从在身后侍立，预备悄悄前去吓一吓她。

    他悄悄地出现在众人身后，只见一处草地上，月奴正和一个绿色官袍的内廷女官玩蹴鞠。

    女官年纪不大，可叹生得雪肤花貌，容色昳丽非常。

    对待月奴极为有耐心，他看得出，这不是寻常宫人由于敬畏才生出的尽忠职守，而是真的喜欢孩子。

    她眉目细致动人，眼里尽是温柔和怜爱，不厌其烦地同月奴玩球，帮她擦汗。

    月奴也很是喜欢她，玩累了便要抱抱，依偎在她怀里。

    这样温柔动人的场景足以打动人心，令人向往。

    他在一旁看着，心中尽是柔软与温情，若是以后娶妻，他应当会娶这样温柔的女子相伴一生。

    他轻咳一声，月奴首先发现了他，奶声奶气地唤着哥哥。

    他从她怀中接过月奴，手装作不经意间拂过她的手，眼见她眉目之间满是紧张和局促，便促狭地笑了笑。

    他抱着月奴，佯问：“月奴何时寻了这样一个玩伴？”

    月奴热情地介绍她的新朋友，“刚刚寻的，她叫……”

    想起忘记问她的名字，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臣姓刘，名叫芸娣。”

    于是他便旁敲侧击地知道了她的名字，“公主既喜欢你，你今后便常来陪她玩耍罢！”

    刘芸娣欢快地应诺，眉眼间俱是笑意，发现他在看她，便红了脸，娇羞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自那以后，她便被准许常常陪着月奴玩耍，而他也同她日渐熟络起来。

    后来张淑妃也知道了她，见她温柔美丽，举止有度，也渐渐喜欢她，时常让她来陪伴月奴。

    那些日子，他同公侯子弟去了几场酒宴，酒过三巡，年轻男子便同乐伎勾勾搭搭。他也渐通人事，次日清晨时常身下濡湿。阿娘给她挑选了几个貌美的女子，可是他却没什么兴趣。

    或许只是反感阿娘对他所做的任何安排，那些女子他一个也没碰。

    那些女人整日对他勾勾搭搭，举止做作，看着他的眼神仿佛要将他拆分吃进腹中，让他望之生厌。偏生阿娘还不厌其烦地为他找女人，赶走一波还有一波。

    一日，他正为此烦恼，借酒消愁，突然脑中想到芸娣。若真要选一个女子来服侍自己，那他情愿是温柔的芸娣，至少自己是喜欢她的。如此想着，便让人悄悄将她召来东宫，想当年问问她心意。

    他在朱雀堂里斜倚着凭几，喝了一点薄酒。

    见他来了，忙暗暗坐正。

    她在尚服局任典饰，穿着绿色的官袍，兰花一样清雅美丽。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向他问安。

    因素日相识，他不在她面前端架子，故而她在他面前也活泛许多。

    她眉眼温柔生动，他静静看着她，越看越爱，唤他近前来。趁着酒劲儿，拉着她的手。

    她羞红了脸，便要挣脱。

    他五岁便被立为太子，又是唯一的继任者，被放在太子之位上十年，唯我独尊惯了。除了对月奴，对其他人，他其实不善于说什么软和话。

    此刻他一把抱紧了她，心里像是迷途的人寻回了归路，喃喃地说：“好芸娣，让孤抱一会儿。”

    她似乎受了惊吓，在他怀里发抖，脸色如烟霞一样，简直让他爱不释手，糊里糊涂地脑子一热，问道：“孤实在心悦你，不知你的心是否同孤一样？”

    他紧张地等候她的回答。

    她深情地看着他，待他以为无望了，才回答：“臣的心同殿下一样。”

    他心里陡然生出欢喜来，吻了吻她娇嫩漂亮的唇。正当他以为可以继续时，她却起身，一脸正色地跪在他面前。

    “殿下若真心待臣，便请给臣一个名分。臣不在乎名分的高低，只求能够堂堂正正地待在殿下身边，而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地就同殿下在一起。”

    她如此自尊自爱，更惹得他越发爱重，承诺自当给她一个名分，让她堂堂正正地留在东宫。

    次日他便去请见皇后，道明意图。

    太子赶了一波又一波的人，皇后还以为太子身体有隐疾，所以才迟迟不愿宠幸她派去的女子，正为此事忧心不已。此刻自然无有不准。当下便同意了，将刘芸娣赐予太子做九品奉仪。

    他觉得这个位份过于低，生怕委屈了芸娣。岂料她果真不在意，只说能陪在他身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