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虑

    徐兆清知道了沈宓命人掌掴了徐家人,不禁摇头叹息。

    他到她的别居时,她正在书房倚着凭几听一个军官在回禀什么。

    那个军官是一副武人的身材,高大魁梧,精壮有力,皮肤晒得有些黑了,但是五官却极为俊美。他莫名觉得,这个军官竟同她有些相似,一样疏阔的眉宇,一样清冷明净的眼。

    沈宓听到薛义已经把事情办妥了,薛义找人盯着,果然行到半路上,马跑了,马车也坏了,一行人狼狈不堪。

    沈宓笑弯了腰,夸他差事办得好。

    她转头看见徐兆清立在窗外,忙招手让他进来。

    薛义和在一旁侍立的宫人都识趣地退下。

    徐兆清坐在她对面,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看着她,“你的性子还是这样。何苦大庭广众之下让别人这么难堪呢?”

    沈宓嘟着嘴,“师兄你不知道,我落水同他们徐家脱不了干系,指不定就是徐岑或者徐邈做的。他们表面上笑脸相迎,背地里都在密谋害人性命的勾当。之前徐邈整天来我跟前献殷勤,那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指不定就是因为徐家见求娶我不成,又怕……反正恼羞成怒,暗下毒手!”

    约莫是徐家觉得求娶我无望,又怕我嫁与张家,会助长张相一族在朝中势力,所以才急于害我。

    徐邈这样的人,皇后看不上,不愿意把沈宁嫁过去,反而整天撺掇徐邈来巴结她。她若是死了,为了巩固家族利益,皇后指不定会把沈宁下嫁。沈宁对皇后向来逆来顺受,定然不会像她这样倔强,见拗不过皇后,说不定就嫁了。

    徐家是有害她的理由的。

    徐兆清耐心地说,“若真是这样,他们既然能害你一次,定然能害你第二次。总之殿下这样做,对真正下手害你的人并没有什么损害,反而会让自己落人话柄。”

    话柄么?她可一点不在意。

    她这样生来光芒万丈的人,吸引众人艳羡的同时,注定会惹来小人的妒恨。所到之处,仰慕和诋毁并存。

    所以话柄什么的,都是小人挑弄出来的,不必在意。

    她也不是不懂得隐忍的人,只是对于徐邈徐瑶之流,她实在不必要隐忍。就算她跋扈,他们又能拿她怎样呢?

    徐兆清又岂不知她是这样的心思。

    他拉住沈宓的手,安抚道:“我晓得你并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你我只是担心,过刚易折,别为不相干的人,白白伤了自己。”

    再低微的人,被逼得铤而走险,也能干出匪夷所思的事。

    沈宓吃软不吃硬,若是一本正经地同她说教,她必定即刻翻脸。而此时这样温柔的话,却能把她心都给融化了,她搂着他的脖子,“好好,我听你的,以后不这样了。”

    徐兆清听到她的话,才放下心来。可是她这样动不动摸摸搂搂,着实让人难为情。他脸又红了,作势要把她的手拉开,“你别这样,万一被人看见,有损你闺誉。”

    闺誉这话听着好新鲜,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说过。

    本国自开国来,公主的地位便与众不同。自开国的镇国大长公主开了参政议政的先例,历代公主成年后都或多或少地参政,有些甚至比男人还强势。

    成年后不仅拥有封地,还可以拥有一定规制的军队,尽管是只做护卫之用。军队的规制虽与诸王相去甚远,但由于可以调用部分封地的军队,也称得上手握兵权。

    只因公主的封地不如王侯那样世袭子孙,一代后便由朝廷收回,因此帝王也放心将封地赏赐给公主。

    皇室公主这般强势,许多便在成年后豢养男宠,即使是当着驸马的面,驸马也不敢多嘴。

    沈宓笑得有些可恶,“闺誉是用来约束民间的女子,我可没有什么闺誉。你该想想自己会不会被我损了男誉。”

    徐兆清忽然有些担忧,历代那么多豢养男宠的公主,若是她以后也这样呢?

    想想又是一声叹息。

    沈宓看出他有心事,问:“你怎么了,有心事?”

    徐兆清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殿下,我不晓得你方才对我那样,是轻率的玩笑,还是认真的。但是我出身于没落的郡公府,家族在朝中没有什么权势,家业不过守成而已。我又是家中次子,日后袭不了爵,恐怕配不上殿下。”

    她悚然一惊,生怕他不愿意同自己在一起,连忙安慰,“你怎么配不上!徐家先祖跟着□□皇帝打天下,你们是正经的公侯望族。不过是历经几代,有些没落了,不过没关系,有我在,我定会让你们郡公府日后光耀如初的,你别担心。”

    这些话并不能消除他的顾虑,“殿下,我日后会走仕途,会努力配得上你。可是现如今我什么都没有,我是怕我不能让圣人和淑妃满意。”

    沈宓有种天然的自信,仿佛她要什么就一定能够得到什么。

    她笑他多虑,“阿爷阿娘这样疼我,我既心仪你,他们定会让我如愿以偿。”

    世间事哪有这么简单,若是寻常人,你情我愿,就算门第之间差了一些,若双方父母通达,也能结为连理。

    可是皇室和王公之间关系盘根错节,怎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他又问:“那若是徐家大郎和张家大郎向殿下示好,殿下预备如何拒绝?他们二人,一个是皇后的侄子,一个是淑妃的侄子,父亲都在朝中为相,就算是圣人也难以裁决。殿下预备如何呢?”

    徐邈确实要求娶她,常常在她跟前献殷勤,这她同他抱怨过多回了。可是行知表哥却是不用担心,他对如亲妹一样疼爱,无关男女风月。

    沈宓说:“师兄哪里听来的话?表兄可没有这样,我同他不过是亲戚。我因少有同龄的玩伴,他又常给我带些宫外的玩意儿,所以我才视他为好友,只是好友。至于徐邈,我死活不同意,徐家能奈我何?要嫁也该是寿康公主嫁,她和徐家才是亲上加亲。”

    她把张行知当成好友,人家可未必只把她当好友。局内人看不清,局外人可是看得透彻。

    若非张淑妃授意,张行知怎么可能常常进宫,还特地带什么民间玩意儿来讨好她。她若是同张家大郎联姻,对她和对张家的好处这般明显,谁又会轻易放过。

    可是若跟她说,她敬爱的母亲想要她嫁给张家大郎以此巩固张家的地位,恐怕她听了之后要伤心了。

    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我之间若想在一起,实在不是易事。各家族利益交错,身在其中,如何脱身。纵然我有心陪殿下孤注一掷,去考科举,闯朝堂。那圣人和淑妃若是嫌弃我的家世,殿下是否也能说服他们,让他们等一等我做出一番名堂。假使徐相或是张相来向圣人示好,想替他们家的郎君求娶殿下,若真有这一天,殿下预备如何?”

    她心里有隐忧,可还是坚定地说:“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不愿意,我只愿意跟你在一起,想必他们也会让步罢!”

    又抱怨他,“你不要总是瞎想,把凡事都往坏处想。你一表人才,对我又好,人又温柔,又聪明,又有学识,万一阿爷阿娘都很中意你呢?他们都是最在意我,最疼爱我的人,也是最通情达理的人,不会不顾我的感受。”

    他心里沉了沉,帝王家亲情凉薄,古往今来,在江山利益面前,什么人什么事不可以牺牲?如果万事都靠别人的怜悯,那世上应该就没有这许多伤心故事了。

    她双手托着他的脸,“我只问你,等我长大了,你愿不愿意做我的驸马!”

    他看着她,心里莫名地安定下来,“你若是真的喜欢我,我刀山火海也愿意陪你走。”

    她激动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你放心,我只要你,我们的婚事会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傍晚时分,张淑妃就派人来道观里催,说山中晚上凉,沈宓在观里过夜恐怕会着凉。

    沈宓听罢便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观中没了她,好像突然沉寂下来,所有的欢声笑语都消失了,变成一潭清冷的死水。

    徐兆清在她走后,便一人在呆坐着,从日头西斜一直坐到日暮黄昏。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有路过他房门的弟子见他伶仃的一个人影隐在黑暗中,心里诧异,喊他一道去饭堂吃饭,见他不动,也就罢了。

    他自小天赋异禀,通诗书,善丹青,对儒释道皆有心得。后来名声大噪,许多人说他非池中之物。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拜玉鼎真人为师,之后便常年在观中清修。

    他是家中次子,母亲是郡公府贵妾。他自幼容貌出众,聪慧稳重,行事比旁的孩子有条理,所以很得父亲和祖母喜爱。也因此得到嫡母嫡兄的妒忌,时常需要忍气吞声,后来他来到了道观,远离是非之后,他们才不再步步紧逼。

    他虽然只有十六岁,可是已经成长得十分成熟冷静。

    他的感情一直都很克制,但这一次也不知道怎么了。其实他知道自己身无长物,尚公主是何等不易,尤其是坤和公主母家强势,还有个才华卓越的表兄被张淑妃看好。

    他人微言轻,没有显赫的家世和强盛的母族,更没有高官厚禄,如何能够冲过重重困难。

    可是当她抱着他,眼里只有他时,他突然像着了魔一样,忍不住靠近再靠近她一点。

    他冷冷清清的,从来也不知道情爱为何物。她若是不喜欢他,只愿意把他当师兄,那么他愿意陪在她身边,做个愿意听她说话,听她哭听她笑的师兄。但若是她说想同他在一起,那么他自然肯为她赴汤蹈火。

    从见她第一眼,他就隐约知道自己遇到了命中的魔星。

    她总是有这样的魔力,让别人的眼睛总是停留在她身上,能够让周围的人围着她团团转,甚可以操纵别人的喜怒哀乐。

    他何尝不知道,她任性娇纵。高贵的出身,让她所到之处尽是众人的奉承和讨好,她注定不会认识到自己性格的不足。

    可是他不在意,因为他知道任性骄纵是她坚硬的外壳。透过那层外壳,他看到的依旧是从前的那个敏感好强,不屈倔强的女孩。

    现在她愿意同他在一起,那他无论如何也要为她一博,不然就算他死也不会甘心。

    想到这里,便起身去师父的静室。

    李正阳清修多年,习惯过午不食,此刻正在廊下打坐。

    外面的夜空像一匹深蓝的绸缎,光滑整洁,明月已经升起,伴着天上的星斗,点缀着这匹名贵的布料。

    徐兆清走到李正阳跟前,深深地弯下腰行礼,喊了一声师父,却没有得到回应,猜他要么是睡着了,要么是没听见。于是走到跟前,准备轻轻拍拍他,却不想他睁开了眼睛。

    师父眉眼间有温和的笑意,他突然就没有那么紧张了,又行一礼,喊了声师父。

    李正阳道:“这地铺的都是木板,走起路来虽没有声响,可若是坐在地上,有人走到跟前,便能察觉到轻微的动静。真是老了,耳朵越发不好使了。”

    说完又笑,“观你神色,想必来找我是有大事,说罢。”

    他说:“师父体察细微,弟子敬佩。今晚来拜见师父,确实有事。”

    说完又很为难,跪下向李正阳叩拜三次,才说道:“请师父恕弟子不孝之罪。”

    李正阳已经猜到,“你不想修道,想去朝堂了?”

    他眼里已经湿润了,坚定地回答:“是。弟子准备去考科举,入朝堂。”

    李正阳脸上有温和的笑意,“你非池中之物,我知道你早晚会离开这小小道观。去朝堂也好,用你的本事去做出一番成绩,我相信你日后定会成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他赧然,低下头,“弟子有负师父期望,弟子实则是为了一个人才愿意去朝堂的。”

    李正阳摸摸他的头,“我知晓,虽然为官做宰不是你的初心,可是师父相信你,你若身在其位,定然也会成为一个正直有良知的好官。”

    他坚定地点头,“是。”

    “你自小便比旁的孩子聪慧稳重,许多道理你都懂得,但是师父还是要叮嘱你一句。世间事求而不得是常态,若心中所想实在得不到,别为了执念伤了自己伤了别人。”

    他怔住,望着师父,眼中有些湿润,“弟子谨记。若实在无望,弟子便不再强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你若以后遇到什么难事,定要来观里找我。你是个好孩子,师父愿意帮你达成心愿。你住的房间也会一直留着,你家中嫡母强势,她若为难你,你便回来住。”

    他听罢,便伏在师父膝上低声啜泣。

    李正阳笑着摇摇头,这孩子虽然老成,可毕竟也只是一个孩子,“前路崎岖,望你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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