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前头有一个园子，园子中心是一个圆形的蔷薇花架。蔷薇花粗壮的枝干从中间长出，以枝干为中心，围绕着它搭建了花架。

    庭院中的月季绽放。清晨的太阳明亮温柔，橘黄色的光打在新叶上，让叶片显得轻薄剔透。

    正值花繁枝茂的时节，两人站在花架下，花香四溢，很是醉人。

    徐兆清已不再穿道袍，此刻身着燕居服，意态闲闲地望着架上的蔷薇花。

    徐兆明冷清清地开口，“你骗了阿爷。”

    徐兆清望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徐兆明继续道：“你骗得了阿爷，骗不了我。你跟坤和公主之间确实有什么罢！”

    “阿兄怎知我与阿爷讲的愿意入仕的话不是真的，反而认定我骗了阿爷呢？”徐兆清反过来质问他，“我当初为何要去观里，大娘子和阿兄比谁都清楚。我现如今回来，不是为了同你争什么，也不想再计较旧日恩怨，阿兄何苦再咄咄逼人！阿兄还是管好自己，我的事同你无关！”

    徐兆明望着他这个弟弟，竟觉得是头一次认识他。

    他从小就得阿爷欢喜，长得好，又聪慧，三岁便能写字，五岁便会作诗。他虽然得阿爷喜欢，但是并不骄矜，反而稳重自持。

    年少时他们兄弟二人也曾十分亲密要好，可惜后来因为种种缘由渐渐生疏了。

    他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玉面朱唇，剑眉星目，一身鸦青色燕居服更显他气质清冷不凡。芝兰玉树一样的神仙人物，难怪能同帝女传出流言。

    往事如烟，时光从指缝中溜走，在心中留下丝丝如轻烟般的惆怅。

    一晃几年光阴，早已物是人非。

    徐兆明语气中有些可惜，“记得你小时候虽然老成，但是却很老实，从不说谎。”

    徐兆清嘲讽地笑了笑，“我和我阿娘都很老实，从来默默无争，结果还不是被逼得分居两地。”

    再谈论这些孰对孰错已无意义，徐兆明还是同他说：“我与我阿娘对不住你们母子。”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你们向我们母子赔礼道歉。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何等奇妙，若我没有去道观，便不会成为师父的弟子，更无法遇见她。所以逼我去道观这件事，我不想再计较。方才我说过，我回来，不是为了争爵位，争家产，我只是想去太学读书，考进士，入朝堂。”徐兆清看了眼他，“我既已经明说，还请阿兄莫要在私下对父亲说我什么了。再有，记得转告大娘子，莫要再动什么心思，否则我绝不会像年少时那样任你们欺负。”

    这样将过往的阴私毫不留情地暴露于两人面前，多少让徐兆明觉得有些被冒犯，又有些难过，“你想做什么我不会再管。只是万事不要只顾虑自己，你若因为你自己的事得罪权臣，家中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徐兆清答道：“你放心，若有什么事，我绝不连累家里。”

    说罢便阔步离去。

    徐兆明看着他的背影，心有戚戚，不知他们兄弟之间何以闹成这样。

    徐兆明回到自己房中，看见母亲正与勤娥说话。

    大娘子见他来了，便对郑勤娥说：“大郎媳妇，我有话要与大郎说。”

    郑勤娥柔顺地退下。

    “大郎，你去书房听了？他同你阿爷怎么说的？莫不是二郎真有尚公主的命！他有朝一日若飞黄腾达，岂不要对付我们。先前他去观里，就是我们逼去的。这可如何是好！”

    徐兆明有些心烦，“阿娘何必担心这些没影儿的事！”

    “他当着阿爷的面儿，嘴严的很，什么也没说。他这次回来便不再回观中修道，要去太学读书，准备考进士。儿探了他的口风，他说他不想跟儿抢家业，却也还是没有说跟公主之间的事。”

    大娘子冷哼，“他说他不抢，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你可不能轻易信他。”

    看到母亲的短视，徐兆明心中不快，“他若有心尚主，还看得上咱们家的区区侯爵之位。若成了驸马，坤和公主的封地和兵权便同他的无异，那都是实权，才不像我们家这日益没落的侯爵之位。端华长公主的驸马出身没落的世家，凭借长公主的权势，一跃成为朝中新贵，后来还被封了永昌侯，深受圣人赏识。”他苦口婆心地劝说，“阿娘，你就别老是盯着他防着他了，兔子逼急了还咬人。”

    “怎么！他一个庶子，还敢同嫡母嫡兄顶撞不成。”

    徐兆明现如今听见她说嫡庶就头疼，“阿娘！快别说这样的话了。他现在长大了，也变了许多，再也不是之前那个任我们拿捏的小孩子了！别再总拿嫡庶说事了，他虽是庶子，阿爷和祖母还不是照样看重他。那位贵主不也是庶女，现在满宫里还不是最得圣人欢心。”

    他见阿娘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也有些过意不去，“阿娘，儿说话没有轻重，请阿娘见谅。说来说去还是儿没有用，容貌没有二郎出色，也不及他聪慧，总是让娘为我操心。以后儿一定在金吾卫好好干，做出一番成绩，给娘争光。”

    大娘子听他这席话，很是欣慰，“谁说我家大郎比他差，在阿娘眼里，你是最好的。阿娘听你的，以后阿娘不再为难他们母子。阿娘相信，你肯定能给咱们家争光，也让你阿爷和祖母看看，他们这些年都看走了眼。”

    ……

    兰崇殿中的花园里，沈宓坐在秋千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

    或许是相互间表明了心意，才隔一天不见师兄，她就若有所失。

    可惜她没有长大，还不能像太子哥哥和寿康一样，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她若要出宫，必得获得阿娘的准许，否则她便出不去。

    阿娘别不是知道她和师兄的事，并且反对他们在一起罢！所以才不许她出宫。

    她看了眼绮灵，她都已经那样威胁过绮灵了，这妮子应当不敢乱说话了。

    绮灵收到沈宓阴测测的眼神，喉咙发紧，忙低下头。

    或许阿娘是太担心她，担心徐家一次暗害不成，还有下次，所以才不让她常出宫罢。毕竟在宫里徐家都能这样胆大妄为，在宫外岂非更加肆无忌惮。

    沈宓命人去东宫找太子，看看他忙不忙，若是不忙，她去找太子哥哥玩儿也能消磨时间。

    可惜，回来的人说太子近两日都在处理政务，脱不开身。

    唉，若是没有她八岁那年出的事，恐怕她同宁姐姐关系应当很要好罢。姊妹之间可以说的话，做的事应当会很多。若是觉得没趣儿，她就可以去找宁姐姐玩耍，同她诉说心事，也不至于像今日这样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正当她烦闷着，听宫人来报，说行知哥哥来兰崇殿了。

    她心中一喜，下了秋千架，提着裙摆就往兰崇殿跑。

    她到时，行知哥哥正与阿娘话家常。不知说的什么，阿娘很是高兴的样子。

    行知哥哥看见她，起身给她行礼。

    她连忙拉着他，笑他时时不忘礼节。

    阿娘笑着冲他们摆摆手，“去罢，你们小孩子之间说话，大人在旁边你们总是拘谨。”

    她将他拽进朱镜殿，又去掏他袖子，果不其然，藏了给她的礼物。

    沈宓口上说着每次来都带礼物，实在客气，可每次还都是照收不误。

    这次竟然是一个用白玉雕成的人偶，玉是难得的好玉，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质，质地温润细腻，人偶竟也是她的模样。

    她爱不释手，高兴地对他说：“谢谢行知哥哥。”

    他看着她纯净无暇的脸，心里涌起柔软，“你喜欢我便高兴。”

    “你可终于来看我了，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多无趣。太医令说我须得静养，所以我不能打马球，也不能蹴鞠。我已经投几日的壶了，朱镜殿的宫人来来回回替我捡箭，可把他们给累坏了。写字画画下棋双陆这些我也腻了。”

    他听她叽叽喳喳地讲，想起姑母的信，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暗暗猜想她的师兄是怎样的一个人。难道是跟她一个脾性，还是截然相反。

    她最是闲不住，性子热烈，喜欢热闹。姑母让阿爷对付陈留郡公府，难道是因为徐兆清已经把她的心偷走了。

    又想着，她是否对他有一点点的喜欢，还是只把他当成哥哥。不知她若是知道他要离京去地方上任，会有什么反应。

    会不会大哭一场，拉着他不许他走，还是只是克制地表达不舍，也看不出多少伤心。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让他如此柔肠百结，难以割舍。偏偏偷了他心的人还懵然不知。

    他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胆小讷言的人。若是她不是公主，恐怕他也不会有如此多的顾忌，对她的思念和喜欢，有多少便讲多少，就当着她的面，讲到她脸色羞红为止。

    可是偏她是公主，这个身份让他时时刻刻都要提醒自己，对她不得唐突冒犯。

    他看着她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自在，她问道：“行知哥哥，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总是要同她告别，他心中微痛，“月奴，我要去彬州上任，今日是特地来向你告别的。”

    她心中一跳，追问：“好端端地为何要去彬州上任，你不是在秘书省校阅文书么？你要去多久？”

    他心里酸涩，“少则两年，多则数年。”

    她登时眼泪便下来了，扑进他怀里，“我不许你去！朝中这么多大臣，谁去不行，非让你去！我去求阿爷，让他改派旁人。”

    等到她真的哭了，他又开始心疼，后悔没有好好同她讲，惹得她大哭。她先前病才好，如何能这样伤心，岂不又勾起病根。

    他抱着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月奴，你莫哭，仔细哭坏了身子。去岁彬州洪涝，百姓的房屋或被水冲走，或被淹，缺衣少食。我自愿意去的，想为那边的百姓做些好事，帮他们重建家园，恢复生产。”

    她哭得撕心裂肺，“可我舍不得你，一想到要好久都见不到你，我就好难过。你一走，定然就会把我忘了。”

    她的眼泪大约是流进了他的心里，变成一把把刀子，割得他心上钝钝地生疼。

    她鼻涕眼泪一大把，眼圈红红地，几缕头发粘在她脸上。他温柔地为她擦泪，将几缕调皮的头发别在她耳后，“看见你难过，我比你还难过。别说傻话，我怎么会忘记你，你是我的亲人，永远放在我心里。我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心里也总惦记着你。”

    惦记着的等你长大，惦记着娶你。

    “更何况，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说不定那边事务结束的早，一两年便可以回来了。”

    那时你便十五六岁了，正好宜婚配。我一想着要回来娶你，必定归心似箭。

    沈宓哪里知道他肚子里的算盘。她从小到大长在宫廷中，身边的人和关系都是固定的，她还没有习惯分别，之前紫凡为救她离世，就让她伤心好久。

    更何况他是亲人，她从小在他的陪伴下长大，彼此熟稔。她没法接受他一下子离开她这么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袋发晕。

    良久，沈宓才冷静下来，不再哭了。

    张行知松了口气，方才她那架势，真像是天塌了一般。他一直提着心，生怕她撅过去。

    她依偎在他怀里，问：“彬州离京都有多远？”

    “约莫一千多里路。”

    “一千多里路是多远？”

    “我骑着快马，得骑十多天才能到。”

    她瞪大了眼睛，“这么远！”

    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想想真是让人眼泪都能流干。

    她瘪着嘴，一副还要哭的架势，他连忙说：“逢年过节，还有回京述职，我都是会回来的。又不是见不到了，我答应你，只要回京，一定来见你。”

    她含着泪点点头，“那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明天就走。离别反倒更添愁绪，你的心意我知晓，都记在心里了。你身子还未好全，还是静养罢，别因为我再病了，否则我会不安心的。”

    “好，明日我不去送你便是，今日我们就当作别了。我们从小就在一处玩，你此次离开我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还要待那么久。期间若交到了新朋友，也不许忘了我。否则我会生气的。”

    “我不会忘记你。月奴，也送件礼物给我罢！我想留个念想。”

    她想了想，取下自己随身佩戴的平安扣，“这枚平安扣是我一直随身携带的，片刻不离，如今送给你了，望你平安归来。”

    他眼角湿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