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待夜间巡逻交接之后,徐兆明便带着这队金吾卫回到仗舍。

    最近宫中频生变故,弄得众人都提心吊胆的。好容易下了值,可以松泛一会儿,几个人拦着徐兆明,开玩笑问他太子怎会知道他弟弟。

    这群年轻子弟大多出自世家,同各个门阀世系都有扯不清的关系。徐兆明是副队正,虽然高他们一级,但是平日怕招惹麻烦,甚少管他们,若当真出了大事,也一般都是直接交由刘队正或者旅帅管理。

    此时几个人都齐齐望着徐兆明,眼里有谄媚的笑意。

    “徐队正,令弟是拜在玉鼎真人门下,同坤和殿下是实打实的同门师兄妹,现下连皇太子都知晓令弟了。听方才皇太子殿下话中的赞赏之意,想来对他很是看好,令弟可真是了不得呀!”

    徐兆明抿唇,连忙摆手,“诸位过誉了,舍弟小小年纪,哪里担得起这般赞誉。坤和殿下是帝女,舍弟岂敢同殿下相提并论。况且舍弟方年满十六岁,一心求道,不愿走仕途。太子殿下不过是顺口说两句,诸位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

    这群官宦子弟平日娇生惯养,口没遮拦惯了,诸人见他谦逊,越发奉承起来,并不打算住口,“看看那一门徐家,何等荣耀尊贵。贵府一文一武,想必将来也不输他们一家。”

    徐兆明连忙摆手告饶,“诸位兄弟,切莫再说这样的话,真是折煞徐某一家了。我家哪里比得上那门徐家。”

    汝阴县公的侄子步思良最是好事,其父在右骁卫任翊府郎将。家中就他一个郎君,父母溺爱,性子高傲跋扈:“怕什么,这里都是信得过的弟兄,你我弟兄之间的话,绝不外传就是。太子知晓令弟的名号,想必是通过坤和公主才知道的。你同弟兄们说句实话,令弟别不是要尚公主了罢!”

    他仗着伯父和父亲的身份,向来横行。徐兆明之父的职位在他父亲之上,虽然徐兆明为人沉默寡言,但他总觉徐兆明是有意装清高,于是心里越发厌恶他,话里话外阴阳怪气。

    徐兆明心中反感,但是又不愿当面同他起争执。别人都没有这样直来直去地问出口,就是不想让他为难。

    若是承认步思良的话,到时候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谣言,定要都赖在他身上,说他们家居心不轨。且不说坤和公主才十三岁,便说圣人和张淑妃这般爱重坤和公主,对于她的婚事定会再三考虑,京中权贵云集,哪里轮的上他们家。

    再说,公主的婚事,她自己都未必做得了主,哪容得了他这区区队正置喙。倘或传出去,被圣人知道,岂不要降罪于他们陈留郡公府。

    步思良见徐兆明不还嘴,越发过分。他有意挑起事端,讽刺徐家没落,子弟需要通过尚主来重振家门,“你同兄弟们透个信,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这可真是一步登天的好事呀!莫说徐大公子您,便是整个郡公府,都要再上一层楼!恢复往日荣光,指日可待也!”

    徐兆明终于忍不住,冷着脸,“步兄慎言!男儿未建功立业,想凭尚主来一步登天,未免让人不耻。我徐家先祖是随太祖皇帝一同征战沙场的开国元勋,家中断没有这样的儿郎!况公主年纪尚小,与我弟弟只有师门之谊,并无男女之情,在背后这般议论殿下,未免不妥!若传出流言,有损坤和殿下清誉,你我都要受责罚,何苦来哉!”

    步思良没想到他一改往日寡言少语的作风,居然这般铿锵地回击,让他一时哑口无言。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冷笑道:“行行!你说不是便罢了!是我多嘴了。你们徐家儿郎都是质品高洁的君子,我是背后议论人的小人!”

    说罢,便忿忿地转身回自己床铺。

    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也不敢重拾方才的话头。既不敢得罪徐兆明,又不敢去追步思良,左右为难。

    徐兆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去歇息,“已经很晚了,早些歇息罢。我方才话说得确实过了,都是自家兄弟,若闹得难堪,叫外人笑话咱们。”

    步思良听见了,也没有动弹,依旧闭目躺在床铺上。

    众人见他这样谦和,明明步思良挑事在先,反倒还要他来委曲求全,心中也多为徐兆明鸣不平。

    徐兆明从不仗着父亲的地位横行,为人明理务实,又顾全大局,平日也对他们多有照顾。而步思良高傲自矜,稍有不顺心就对人恶言恶语,众人早就受够了。此时没一个人愿意再去迁就步思良,又不敢挑破,于是都各自歇下。

    而步思良这一向被人捧着,本以为就算自己气了不理人,也会有人上赶着巴结着他,给他台阶下。谁知竟没一个人搭理他,心里暗恨。觉得这都是徐兆明装大度,故意让众人觉得他胡搅蛮缠,好以此来孤立他,于是对徐兆明越发厌恶了。

    天明后,徐兆明便起身穿衣洗漱,今日轮到他休沐。

    到了府门口下马,门房的仆人赶紧上前去牵马,“大郎君回来了,老夫人正念叨着呢!昨天二郎回来,现如今众人都在花厅叙话,大郎君回来就可用早饭。”

    徐兆明眉心微微一皱,“先前没有消息,怎的突然回来了?”

    仆人回答:“奴也不知。”

    昨夜太子的一番话让徐兆明心中隐隐有些不快。

    他到花厅时,一家人都已经端坐在席位上闲话,其乐融融。许久未见二郎,他似乎长高了,相貌也更加出色。阿爷和祖母对二郎嘘寒问暖,神色慈爱亲昵。

    他紧紧握住藏在袖中的拳头,忍下心中涌出的酸涩。向诸位长辈见礼后,二郎也起身向他问好,他客气地回应了。

    少顷,开始传饭,仆人鱼贯而入。

    席间徐家老夫人频频看向徐兆清,“二郎,你在观中饮食清苦,你桌上的素菜都是特地为你做的,你尝尝,可还合你胃口?”

    陈留郡公徐力臣也满脸慈爱得说:“胡饼是张婆子做的,她做的胡饼最为酥脆。水晶龙凤糕和馎饦也是你爱吃的,快尝尝罢!”

    徐兆明的脸色已然不对,徐家主母刘夫人看到了,忙使眼色让他收敛。

    他忍了忍心中郁气,然而待看见他阿爷和祖母的神色,心中怒火竟再也压制不住。

    他将箸拍在案上,声音之大,满堂皆听见了。

    徐老夫人和徐力臣的脸色沉下来,不快地问道:“大郎,是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徐兆明站起身拱手请罪,“回阿爷,并非不饭菜不合胃口。”

    徐力臣也放下箸,望着他,一副要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就要发作的样子。

    徐兆明不疾不徐地说:“昨日傍晚儿在日华门交接换班,旅帅喊儿的名字,要将令牌交给儿。正巧太子殿下从宫外回来,在日华门听见了儿的名字,竟径直过来向儿问话。说儿的名字同二郎的名字相像,是否认得他。儿如实回答后,太子殿下又将二郎好一番夸奖,说他日后若入朝堂,前途不可限量等语。”

    一席话落音,花厅中诸人神色各异。

    他接着又说:“夜间儿巡逻交接之后,回到仗舍。不曾想同队的金吾卫都在议论二郎,最后汝阴县公的侄子步思良,竟还说到二郎和贵主……还问咱们家是否要尚主。贵主何等身份,哪里是我们做臣子的可以议论的,直到儿同他翻脸,他才罢休。”

    众人自然知晓他口中的贵主是哪一位,连连望向徐兆清,心中也是万分惊诧。

    徐力臣听后看向徐兆清,久久沉默不语。

    徐兆明说完又对徐兆清说,“二郎,因着都是自家人,我才担心。据我所知,不仅徐相家,就连张相家也有意尚主。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若不是通过坤和公主这层关系,又如何知道你的名字。金吾卫里大多是世家子弟,都说你有意尚主,这种话一旦在世家里传扬开,传到贵人的耳朵里,咱们家如何能够应对!”

    “说实话,昨夜我一夜没有睡好,心事重重。二郎,咱们家既没有能力同张徐两家争,便不要肖想这滔天富贵。若得罪了他们,反惹祸上身,何苦来哉!到时若京都流传这种谣言,被圣人和张淑妃知晓了,岂不要怪罪我们家有攀附之心,故意带累贵主名声。”

    徐相倚仗太子和皇后之势,行事十分乖戾跋扈,便是没有与他有什么仇怨,在他面前都尚且要小心谨慎,何况是要阻碍他尚主。

    张家是百年望族,根深蒂固,每朝必有一位宰辅出自张家。虽然张家在朝中素来中立,不爱党争,但若是铁了心要尚主,恐怕徐相也未必争得过。

    若他们两家真要尚主,恐怕圣人也只会在他们之间选,哪容得了别家掺和。

    京中向来爱人云亦云,流言猛如虎,一旦传扬开,恐怕他陈留郡公府要成为众矢之的。

    一家老小望着徐力臣和徐兆清,一时间花厅里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先开口讲话。

    徐力臣清了清喉咙,对着神色各异的众人说道:“都是一家人,听了便听了,但是听过之后,谁也不许再私下议论此事,更不许往外传。若被我知道谁敢乱嚼舌根,无论是谁,决不轻饶。”

    “饭菜快凉了,快些吃罢。”

    徐力臣如此说,便是向众人亮明立场,不愿意郡公府掺和进去。

    花厅里,众人默默咽着饭,都有些食不知味。

    早饭后,徐力臣将徐兆清叫到书房去。

    徐父皱着眉质问道:“你与坤和公主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越是想隐瞒,越是不遂人愿。

    可是现如今殿下年纪还小,远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他如何能跟阿爷说他们两人互相爱慕,而且他为了配得上她,甘愿去考进士,入朝堂谋一个前途。

    阿爷会用什么话来劝说他,他也猜的出来。无非是他与公主少年心性,情爱二字都未必参透,说的话都当不得真。要么是以家族的利益和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来劝说他,告诉他尚主是痴心妄想。

    他看着阿爷,“儿与殿下只是师兄妹,因师父门下的许多弟子都已经四散在各方,他老人家跟前冷清,只有儿与殿下时常相伴左右,所以我们师兄妹才格外亲近。并不是阿兄说的那样!”

    徐力臣心中又疑,又继续问:“你年少便有才名,先前你铁了心地要去观里清修,谁劝都不听,为何如今又愿意读书入仕了?”

    徐兆清道:“儿去道观修行时才十一岁,那时年少,想一出是一出,听不进人劝。现在儿已经十六岁,也有致君饶舜上的抱负,知晓了朝堂这些年的境况,更加忧心。徐家身为后族,不思感念圣人恩德,越发不懂得收敛,前不久儿还听说徐家三房为了扩建园子,强抢附近百姓的房屋,给一点点钱就打发了事,若有人不从,必定要将那家人暗地里弄死。奸相蛊惑圣人,盖了一座又一座道观,这都是从百姓身上出的血汗钱。儿听罢,越发寝食难安。况且家族的境况也让儿十分忧心,这是先祖打下的家业,儿想同兄长一起守护好这份基业。”

    这些话若是徐力臣少年时听到,必定热血沸腾。然而这些年来,他已经被打磨平了棱角,再没有年少时的意气风发,

    “你以为你孤身一人就能还国朝一个海清河晏,还朝堂一个政局清明。你还是年少,太天真了。”徐力臣虽然这样说,可见儿子这样胸怀大志,为国为民,心中也很引以为豪。

    徐兆清暗自松了口气,继续道:“阿爷!这些年的摸爬滚打已经消磨了您的抱负和情怀。不是人人都想您这般想。这人才辈出的江山,总会有许许多多与儿志同道合的人,愿意同儿一道为这江山涤荡污浊,守护祖先创下的基业和黎民百姓的安乐。”

    “阿爷,儿这次一定要去太学读书,求阿爷成全!”

    徐力臣对于这个儿子很是疼爱,又因相信他的人品,无论对不对也先信了三分,听到此,彻底放下心,眼角不禁微微温热。看到他,依稀像看到了年少的自己,一样意气风发,一样壮志满怀。

    “好,你若当真有此心,为父定要尽全力帮你。”他拍拍徐兆清的肩,欣慰地说:“男儿建功立业,志在四方,不应该偏居一隅,你想清楚就好。”

    待徐兆清从父亲书房出来,徐兆明便拦住他,“你跟我来,我有话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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