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公府的门房在见过两次美若天仙的美人前来找人后，每天上值时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满怀期待，希望能再见到美人的芙蓉绣面。

    这次见来人是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女子衣着朴素，身量纤瘦，容貌清秀而已，不过她那双眼里面似有猎猎燃起的火焰，灼灼摄人心神，让她整个人像是在破旧蒙尘的暗室中绽放光芒的明珠一般。

    门房问道：“娘子有何贵干？可有拜帖？”

    张莲儿道：“奴来寻徐兆明徐大公子？”

    待听到这句话后，门房脑中立刻便上演了一出富家子弟处处留情，同小娘子一度春宵又将其抛弃，小娘子千里迢迢前来寻心上人的苦情戏码。

    “请问娘子找我家大郎君有何事？”

    “奴有要紧的话要当面同徐大郎说，请您帮忙让奴见他一面。”

    门房见她脸上有焦急之色，一听有要紧的话，门房暗中瞥向了张莲儿的小腹，此时他已经怀疑张莲儿腹中有了大郎君的孩子了，心想这还了得，他忙稳住张莲儿，“娘子莫急，我家大郎在宫中值守，要四日后才会放假归家。我主家是有礼有节的人家，家风清正，您先进来，在屋中小坐片刻，您风尘仆仆前来，先用盏茶。我先去知会主家。”

    他自以为这番话说得圆满又妥帖，必然稳住了张莲儿，他再去通报主母，好去请决断，不想她竟脸色大变，“四天？不行，奴真的有十万火急，性命攸关的大事要告知徐大郎，是徐力臣徐大将军托我来见徐大郎的，你快快请他回来！”

    门房一听，先前的奇思妙想飞到了九霄云外，他腿肚子开始打颤，“家主外出公干，你既说受我家家主之托，可有凭证？”

    “无有凭证，但你家主是去鄠县公干，而我正是从鄠县而来！”说罢，她喝道：“休要聒噪，你速去通报，请徐大郎来，若耽搁了要事，你必要受罚！”

    门房听罢，慌忙向后院通报。

    不一会，张莲儿便被请到后院。

    徐老夫人这两天一直心神不宁，心口突突地跳，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一般，骤听有个女子受徐力臣所托来找徐兆明，她的心就咯噔一下沉到谷底。她赶忙稳住心神，命人快快地将张莲儿请进来，见到她便问道：“你说你是受我儿所托，要带话给我大孙儿？我儿他如今怎样了？你身上可有凭证？”

    张莲儿看了眼厅中的人，徐老夫人忙命所有人都退下，厅中只留了她们二人。

    张莲儿这才道：“奴身上并无凭证，况且当时的情况根本带不出什么凭证。”说罢，她有些不忍，对徐老夫人说：“徐将军恐怕已在牛首山上殒命了，奴未曾说谎，徐将军奉皇太子和金吾卫大将军之命前往鄠县追查黄金，奴若不是知晓内情，此等机密岂会被我一个妇人知晓。”

    徐老夫人听此，已然身形站立不稳，心痛如绞，眼泪便扑簌簌落下。

    张莲儿赶忙扶住她，道：“老夫人，现在先暂缓伤心。奴家的丈夫也被徐岑害死，奴一路从鄠县走来，就是要让此事上达天听，为夫报仇。这其中内情需向圣人禀告，否则徐将军和前去鄠县查案的几十人都要白死了！”

    徐老夫人听此，才渐渐止住哭泣，拭了拭眼泪，点点头。她年轻时也是历经风霜坎坷，有胆有识，有勇有谋，当下便唤管家徐奉忠进来，道：“你速带这位娘子进宫去寻大郎。”

    张莲儿忧心忡忡，“老夫人，我同大郎君素未谋面，我这般去，他会否信我？还是请大郎回来，我将内情一一告知各位，我们再商议要下面要如何做。”

    徐老夫人也冷静下来，徐兆明不可能因为只听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的话，就要到御前去告当朝权贵，三品宰相，皇后胞弟，太子亲舅的状，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好孩子，是你想的周到，我急糊涂了，就按你说的办。”又对徐奉忠道：“你快马去寻大郎，就说我突发风疾，药石罔效，快要一命呜呼了，叫他立刻回家！”

    徐奉忠应喏，躬身领命便跑出门去。

    徐老夫人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又将徐兆明身边的心腹随从越安唤来，把方才告诉管家的原话又告诉他一遍，“你从府中隐秘角门悄悄出去，绕远一些去金明门寻大郎，金明门进出的人少，你快些去。”

    徐奉忠刚一出府，马刚跑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被人暗中绊倒了马腿，重重从马背上摔下来。待老夫人见到被抬进来的重伤的徐奉忠，心想所料果然不错。

    越安从下人们采买的角门出去，一路穿过大街小巷往金明门去，他一刻不敢停。到了宫门便哭着对守卫说，快请他家徐大郎回家，老夫人重病不行了，临了要见大郎一面。守卫一听岂敢耽搁，当下便派人传信给徐兆明。

    徐兆明听闻家中祖母噩耗，心神俱碎，忙告假欲随越安飞奔回家。

    才走一里路，越安就将肝胆欲裂的徐兆明拉进一个无人的小巷，越安留了个心眼，要徐兆明与他互换衣服，让徐兆明远远走在后面，自己则骑马走在前面。

    徐兆明手脚发麻，泪眼滂沱，追着问越安：“这是为何？祖母她为何突然病重至此？”

    越安抹了把他脸上的泪水，“大郎，你先莫哭，老夫人没事，是她故意用这法子带你出宫城的。咱家遇到了事，可能有人要害我们家。待会儿我远远走在前头，若是无事则罢，若我出了事，你便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赶紧从仆人常进出的那个角门回家去，回到家，你便什么都知道了。我若身死，公子定要厚待我的家人，日后再为我报仇便是。”

    徐兆明的心在几息之间忽上忽下，还没来得及从祖母重病的悲伤中缓过神，就被告知祖母无事，此刻越安又要告诉他，家中发生了大事，他此刻已然明了事态紧急，忙稳定心神，望着眼前这个忠仆，狠狠抹了把眼泪，道：“我听你的，若你当真出事，我发誓一定厚待你家人。”

    越安欣慰地松了口气，穿上甲胄，骑上快马便往郡公府去。果不其然，有人得到消息真是快，知道徐兆明从金明门出皇城了，便赶忙派人在道上拦住他。越安□□的马突然受惊栽倒，将越安狠狠摔下马去，街市里因为这个突然的变故闹得人仰马翻。那群人显然没想让徐兆明活着回家，越安没有徐奉忠那般好运只摔断了腿，而是脖子磕在阶上，直接跌断了脖子。

    这般巧，纵是官府去查，也只查出巧合而已。

    徐兆明远远地看见人群像潮水一样围涌过去，发出惊恐的叫喊。

    “快去报官！了不得了！有个金吾卫的官儿摔死啦！”

    “这里人这么多，怎好骑得这般快！”

    “真是可怜，年纪轻轻就没了，父母不知道有多伤心！”

    ……

    徐兆明浑身如坠冰窟，既伤心又后怕，浑浑噩噩地听着围观人的唏嘘，脚步却丝毫不敢停，他觉得自己像变成了一座泥塑木雕，身体和灵魂分离成了两个，灵魂飞向了越安的身边，身体则一刻不停地往家中赶。

    终于到郡公府了，他从角门进去后便向后院徐老夫人处狂奔，见她好端端地，长长松了口气，抱着徐老夫人的腿哭道：“越安穿着我的甲胄骑马回家，在路上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死了！祖母，越安说家里出了事，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老夫人摸摸他的头，“越安是个好孩子，是为你而死，为我们这个家而死，有人在暗中要害我们郡公府！”

    张莲儿道：“是奸相徐岑，他知道鄠县的秘密保不住了，所以在郡公府外安插眼线，他想让我们求告无门！”

    此话一出，徐兆明和徐老夫人俱是一惊。接着，张莲儿就将鄠县所发生的一切都仔仔细细地说出来。

    祖孙两个听罢，俱都是泪雨滂沱。

    徐兆清回来时天色依然黑沉，今日在山上爬上爬下累了一天，又遇见韦二娘，受了一番惊吓，身心疲惫。谢敬阳见他面上疲累，便识趣没有再烦他，说了几句关怀的话便告辞离去。

    徐兆清带着仆从刚一踏进府门，便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府中的仆人们个个神情肃穆，他叫住一个仆从，询问发生了何事，那仆从却只摇头不知。

    他快步到徐老夫人处，主母刘夫人正等在庭院里。他停下脚步向刘夫人问好，“母亲，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刘夫人忧心忡忡的说：“我也不知晓，你祖母和阿兄正在里头商议事。”

    徐夫人一听徐兆清回来了，忙命人请他进来。

    张莲儿又将经过说与徐兆清听，待他听罢此惊天大案，也是浑身发冷，泪如雨下，他攥紧了拳头对徐老夫人道：“鄠县事泄，现在徐相恐怕盯上了我们家，阿爷派张娘子传信于兄长，便是因阿兄在金吾卫中任职，能够进宫将此大案呈于御前。祖母和兄长可有何良策？”

    徐兆明道：“今晚怕是来不及进宫了，再过一刻钟宫门就要关闭，需得等到明日。”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死的是越安，一定会加紧对陈留郡公府的看守，明日要进宫，恐也非易事。”徐兆清忧心忡忡地说。

    张莲儿心急如焚，“那怎么办？他们不能白死啊！”

    徐兆清道：“不若我今晚写帖子给河西节度使之子谢敬阳，让他明日来寻我，届时让他掩护兄长和张娘子进宫。他要我请师父下山为他祖父祝寿，已求了我多日了，见我去信给他，明日必定会来的。他是手握重兵的节度使之子，又武艺高强，任徐岑再胆大妄为，想来也不敢轻易动他。”

    徐兆明点头，“若能如此便最好，此事宜早不宜迟，二郎，你快些写信罢！”

    原先针锋相对的兄弟两个，现下因为父亲的生死和家族的兴衰紧紧地连在一起，过往的隔阂在这样的生死大事前也像青烟一样微不足道了。

    徐兆清对徐夫人道：“祖母，现下家中还要劳烦您和母亲料理，只有家宅内上下安稳，才不容易被有心人钻空子。”

    徐夫人点点头道：“好，你们自去忙，内宅的事交给我和你母亲。”

    随后徐兆明便聚集家兵家将牢牢守住宅院，不许人随意走动，无印信而擅自进出郡公府者，可不经请示就地处置。

    徐老夫人将刘夫人叫进房内，大致同她说了几句后，刘夫人在短暂的痛哭流涕后就不得不振作起来守护内宅。许多家仆人心浮动，惶惶不安，有一个后厨的婆子竟带了银两欲从角门离府去。才穿过夹道便被看守的家丁抓住送到徐夫人跟前，徐夫人脸色凝重，直接命人堵住嘴，当着一众下人的面活活打死。这下所有仆人都吓得战栗发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黑沉的夜幕笼罩下来，像巨兽张开的大嘴，郡公府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在一片肃杀的氛围中。

    徐兆明派五名家将披甲执锐，将信送到节度使府，在焦灼漫长的等待后，竟只回来两个人，身上都负了伤，气喘吁吁地哭道：“信已经送到，谢小将军说明日一早便来府上。”

    “外面有杀手盯着我们郡公府，我们刚一出府，便被人放冷箭，我们一个弟兄当场便……幸而节度使府离得不远，我们将信亲送至谢小将军手中，他看出我们历经一番恶斗，猜出其中有内情，却还是什么都没问，答应明日一早便来府上，还派十名河西军送我们回来。”

    所有人听此都长松了一口气。

    不过萍水相交，谢敬阳竟然明知有凶险，却还肯向郡公府施以援手，徐兆清感慨道：“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我同谢小将军其实并无深交，值此危难之际，他竟也肯行此义举，救我们于危难。”

    徐兆明道：“待事毕，我们定要上门好好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