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汪廷已到牛首山的入口处，山脚下有五名县衙的差役守住入口，不许百姓进山。

    山下倒有几名鄠县的百姓，约莫也是同张莲儿一样失了亲人，见官府之人进山，故而守在外面期盼官兵能救出自己的家人，同家人团聚。

    汪廷左右巡视，果然见到张莲儿远远躲在人群后面的不起眼位置，眼巴巴地往大山里看。

    他心道，真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将军料得不错。

    这县衙的差役恐怕都不可靠，此事机密，不能让旁人知晓。

    他眯了眯眼睛，面上闪过一丝厉色，而后故作惊慌向差役招手大喊，“我是金吾卫校尉汪廷，将军他们在里面遇到了危险，派我出来向你们求援，你们快随我进山。”说罢又对远处的张莲儿道：“这位娘子，随身可带有针线？同我进山为将士缝合伤口！”

    他盯着张莲儿，目光似有实质。张莲儿认出他来，对他的目光若有所觉，接口道：“奴有针线，愿尽微薄之力。”

    五名差役却退缩了，“我们这几人未免太少了，恐帮不到你们什么忙，不若我们派两人前去县衙，多找些人过来，顺便拿些器具和伤药。”

    “事情紧急，哪里还能等到你们准备万全，若立了功，必能受嘉奖，若延误了时机，将军和少尹出来后，必要狠狠治你们的罪。一个女子都能毫不犹豫地答应，你们几个男儿莫不是怂了，若是怕了便及早说便是，在此同我叽叽歪歪。”

    一个面上尚有些孩子气的差役道：“我才不是孬种，我愿意同校尉进山！”

    剩下四人见此，推脱不过，虽心存疑虑，但到底惧怕上官，硬着头皮同意进山。

    汪廷见那名年轻差役，心想此人倒是有些血性，于是有意放他一马，道：“终究还是需要人回县衙报信，就由你去，若我们出来了，你便带人接应我们，若我们没出来，你也莫要带人进去。”

    那差役无法，只得遗憾领命而去。

    四名差役和张莲儿进山后，汪廷远远走在前头，待入口处的百姓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汪廷才转身道，“我同四位有几句话要交代，娘子请远些回避。”

    张莲儿远远避开，四人依言走上前。汪廷武艺超群，身高体壮，作势要同差役讲话，右手便悄悄摸上剑柄。

    一名差役正要伸头听是什么话，转眼就被抹了脖子，另三人见此赶忙要拔刀还击，却哪里来得及，不到一刻的功夫就都咽了气。

    人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会手脚瘫软，张莲儿慌慌张张往回跑，跌了好几个跟头，膝盖都摔疼了，可还是头也不回地跑。

    汪廷远远冲她喊：“张娘子请留步，汪某不会对你如何，汪某只杀该杀之人。张娘子不想知道自己的夫君现如今到底在何处么？”

    张莲儿听此，果然停住脚步，怀疑地问道：“你知道？”

    “某自然知道，你的夫君正是被鄠县县令杨剑掳走，带至牛首山深入的一处金矿中，现在生死未卜。某此来正是受徐将军之命，替我那前些来送死的金吾卫弟兄们，替那些枉死的鄠县百姓，来拜托张娘子将这深山里的冤情公之于众。”

    张莲儿已泪如雨下，“大人这般说可有何凭证，我要如何相信你的话。”

    “现如今我没办法同娘子证明，但我可以立誓，这些话是杨剑亲口所讲。这山中有瘟疫，很多被抓来的人都染上了瘟疫，我们也被那伙人用阴毒的手段传上了瘟疫。我们不能把瘟疫带下山传给鄠县百姓，所以你看，从你进来，我都不敢离你很近。这瘟疫很厉害，我们这行人为免疫病传染，都甘愿死在山上。”

    说罢他遥遥向张莲儿跪下，“我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这山中的金矿是丞相徐岑秘密据为己有的。大雍的矿藏本应为朝廷所有，他却私藏，为了开采金矿，他指使县令杨剑暗中绑架鄠县的劳力。这杨剑虽是文官，但自小习武，武艺高强，你的丈夫正是被他掳进深山，在这山中不见天日的金矿中没日没夜地劳作。我杀那四人，是怕他们藏有二心，泄露机密对你不利。”

    “我受命将此今天秘密告知张娘子，一来因为我们早有一面之缘，二来也是因为感佩张娘子对夫君的情义。你坚毅刚强，聪慧敏锐，对夫君情深似海，我们正是要托付你将真相传递出去。去京都陈留郡公府找到将军的长子徐兆明，他也是金吾卫，常在宫中值守，他若知道此事，定不会让将军和我等白死，定会让真相公之于众。”

    张莲儿听此，心中震惊之情已然到达极点，“如此重任，当真要交托于我么？我只是个弱女子，万一他们以为我是疯子，不肯信我怎么办。”

    汪廷道：“正因为是你，所以他们才不会对你有戒心。你只管去做，如此惊天大案，朝廷必要派人进山查出真相，这山中的金矿和百姓的尸体都是铁证。但凡做过这样的事，怎么可能不留下证据，到时铁证如山，必能让徐岑伏法。”

    张莲儿泪眼婆娑，“那你们有见到一个叫王易的人么？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汪廷满怀歉意，“我和他们早早就分道了，他们杀进金矿去了，命我来寻你。所以还不知道你夫君的情况。”

    “即使他活着，因为山上的瘟疫，你们是不是也不会放他出来？”

    “是，最终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大山中。你有什么话想要同他说么？我待会要同兄弟们团聚，若你夫君尚在人世，我会转告给他。”

    张莲儿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你嘱托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若你见到我夫君，请替我转告，谢他多年照顾我，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说罢便掩面哭泣，起身离开。

    汪廷向她遥遥行了一礼，在她身后嘱托，“娘子一定要当心。”

    目送张莲儿离开后，汪廷便起身往回走。

    张莲儿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等到入夜了，山脚下无人了，她才敢出来。

    夜空漆黑如墨，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连一颗星也没有，县城的家家户户都息了烛火，紧闭门窗，整个鄠县像是一块巨大的坟地，透出沉沉的死气。

    张莲儿在漆黑的街道中独自行走，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才摸回自己家。

    她打包好干粮和家中仅有的一点钱，又在包袱里藏了一把自己磨的刀。她将包袱紧紧抱在怀中，合衣躺在床上一夜几乎未合眼，次日天刚蒙蒙亮就起身赶去城门口。

    一个黑脸的守卫看见她，对身旁的同僚道：“我没看错吧，这不是县里有名的疯婆子么？”

    张莲儿听罢只低下头不言语。

    另一个高瘦的守卫说：“你不家去，来此处做什么？当心乱跑被拍花子的拐走！”

    张莲儿道：“我夫君说了，夏日要带我去城外的野塘里采莲蓬，我得去那里等他。”

    黑脸守卫道：“你夫君早不知死在何处了，你等不到他了。野塘岂是你个妇人去的，万一掉进去，可不是好玩的。”

    张莲儿哭道：“我夫君没死，他在等我去找他，我要出城！郎君们行行好，让我出去罢，让他等久了可不好！”

    高瘦的守卫道：“这也是个可怜人，好好的人成了这个样子，算了算了，让她出城，全她一个念想罢！”

    黑脸守卫不放心，对张莲儿再三叮嘱，“水深的地方别独自去听到没，水里有脏东西，当心将你魂勾去，你就彻底傻了！”

    张莲儿知道他们是有意吓唬她，是出于好意，只点点头，向他们施了一礼。

    待出城后，她便沿着大路往京城方向走。

    到京城约莫五十多里路，张莲儿几乎是丝毫不敢耽搁，一刻不停地赶路。幸而路上遇见一家官眷，夫妻俩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儿子，身后还跟着几个仆从，车驾左右还有两个骑高头大马的护卫。夫妻俩见张莲儿一个瘦弱的女子孤身赶路，便邀她一同乘车。

    张莲儿见到护卫的气势，便心生怯意，犹豫不敢上车。那妇人生得十分貌美，虽人到中年，眉眼间依旧有楚楚风致，她柔婉地对张莲儿说：“娘子不必害怕，这两位是军中的官爷，是我儿请来护送我们一家子进京。我大儿子在金吾卫任职，我夫君也是官府中人，娘子放心便是。”

    张莲儿向夫妻二人道谢后便上车与他们同行了。

    张莲儿问：“奴家姓张，不知二位贵姓。”

    “我姓吴，我家夫君姓薛。”

    吴娘子眉目舒朗，气色红润，看着就像是日子过得十分顺心的人，一旁的薛郎君时不时给吴娘子递吃食，那个薛小郎君也在给他扇扇子，一家两个男子竟都围着她转。

    张莲儿见此，羡慕之余又心中暗暗作痛，若是她的郎君还在，想必她的日子也能过得和和美美的，想到这里，她的心中又燃起烈火，有恶人害死了她的夫君，她要为夫君报仇，要让坏人绳之以法。

    在外人面前，吴娘子面上有赧意，道：“你们两个都老实歇会儿罢，我这会儿不饿也不热。”

    又问张莲儿：“天这么热，娘子是从哪里来的呢？怎么孤身一个人在路上行走，一路上想必累坏了罢！”

    她眉宇间满是关怀，让张莲儿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涩，提到夫君就是满心痛楚，“谢娘子关怀。奴的夫君离世了，小女子在鄠县也无所依靠，便去京城投奔亲戚过活。因囊中羞涩，无钱雇车，只能步行，昨日已经走了一天了，幸得娘子和郎君援手，奴家感激不尽。”

    吴娘子听罢勾起过往的伤心事，心中酸涩，一个女子没了丈夫，孤身一人流浪在外的苦楚她尝过，对张莲儿更加怜惜，“看你年纪也不大，约莫还没我大儿子年岁大呢？真是可怜你小小年纪就遇见这样的事。若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姨罢！”

    张莲儿眼睛湿润了，哑着嗓子，颤巍巍地唤了声姨。

    吴娘子轻轻摸了摸她头，怜爱地说：“好孩子，我看你面相好，见了你就很亲切。有缘相识一场，若日后你在亲戚家过得不自在，来我家同我叙话罢。”

    “我儿子原先住在宣阳坊槐花胡同里，后因着要在京城相看人家，商议婚事，便置办了一座大些的宅院。他如今在羽林军任中郎将，你若要来寻便到宣阳坊寻薛府便是，我做好吃的给你吃。”

    张莲儿感激地点头，“多谢吴姨，待我安顿好了，便来寻你同你叙话。”

    一行人终于到了城门口。张莲儿看见城门的守卫在查入城之人的过所，紧张地攥紧了手，原先她怕徒生事端，就没有去办过所，她曾听王易说过，城门附近会有帮会，他们能帮无过所的百姓入城，只要给一点钱就可以。

    然而在遇见薛家人时就知道，他们或许能帮她进城。果然，在得知张莲儿的难处后，薛郎君便道：“这并非难事，跟着我们一起进城便是。你一个孤女，无亲无故要办一张过所，怕也要一番功夫，你纵是去办，恐也要被人索要些钱财才行。如今正是太平之时，守卫不会认真查看的，你便坐在马车里，待过了城门再下车不迟。”

    到城门口，左右两护卫出示公验后，守卫知晓这是官眷，说话便十分客气，并没有如何查验，便放一行人入城了。

    进城后张莲儿怕给他们一家招惹事端，便说同他们不顺路了，婉拒了他们继续送她的打算。临别前，吴娘子赠给了张莲儿一些吃食和一些碎银，嘱托她有时间来薛家坐坐。

    张莲儿泪眼婆娑地接下，向马车远去的方向行了一个跪拜礼，在心里默默祈祷：您是个有福气的好人，祝愿你们一家幸福平安，祝愿您的儿子能够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

    随后打听了陈留郡公府的位置后便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