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情

    在带人闯宣政殿后,沈宓的名字再一次在朝野上下被反复提起,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这下即使无人阻拦,她也不敢去找徐兆清了。若是两人此时相见被有心人看见,不知会对正处于风口浪尖的陈留郡公府带来怎样的影响。

    在牛首山取证的李承很快就回京了,待将证据一一呈报后,朝堂再次炸开了锅。

    皇帝看着如同闹市一样的朝堂,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近来这些日子,他觉得身体越发不好,胸闷气短,头痛欲裂,他捂着头,递了个眼神给身旁的李秉德。李秉德担忧地看了眼皇帝,便即刻高声道肃静。

    乱糟糟的声音虽戛然而止,但紧接着就是一个接一个地请求严惩徐岑一族。

    墙倒众人推,船破众帆弃。往常见到徐岑卑躬屈膝的朝臣此刻都忍不住踩他一脚,好像谁不跟着踩徐岑,谁就不合群似的。他们不仅要将徐岑踩下去,还搜集了许多徐氏一门违法乱纪的证据,力求让后族不得翻身。

    皇帝端坐在上首,听着朝臣们状似忠心耿耿地谏言,不可遏制地露出嘴角的讽意。

    说什么为国为民,大多数人不过是落井下石、拜高踩低而已。

    一直以来,徐岑在朝臣面前的形象都是一个献媚取宠的佞臣,靠蛊惑怂恿皇帝建道观、办法会和求仙访道等来获得皇帝的宠信,他本人也确实阴险毒辣、睚眦必报,许多耿介直臣被他害的罢官丢爵,甚至家破人亡。

    但有时君臣之间暗中的你来我往,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皇帝需要一个背黑锅的人来满足自己不为世人所容的愿望,需要一个挡箭牌来接受世人的指责。而徐岑也需要靠谄媚君上来获取更多的权利。这其中的交易两人心知肚明,本以为这种平衡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想到随着金矿的秘密暴露于世人面前,这个平衡终究被打破。

    徐岑越来越大的胃口也终于让皇帝感到忌惮,他绝不容许这种罔顾法度、危害社稷稳定的事情出现。

    世人对君主总是怀有很高的包容度,即使皇帝做下再荒唐的事,也仍对他抱有期望。皇帝即使做错事,也是因被奸佞蒙蔽蛊惑。在这场君臣交易中,徐岑作为臣子根本没有试错的资本,皇帝只需要杀了他以平民愤,便又能在百姓心中获得明察秋毫、铲除奸佞、荡涤社稷的美誉。

    徐岑也终于到了墙倒众人推的下场了,皇帝闭了闭眼,只留满心的疲惫和惘然。

    朝臣见皇帝面露不虞,也渐渐地不敢再说下去,偌大的朝廷又静得落针可闻。

    皇帝回想起当初他为太子时,后族势大惹得他阿爷心生忌惮,为了他即位后能够独揽朝政,不受人牵制,最终借谋反一案对顾氏一族痛下杀手。

    他是中宗皇帝独子,自幼便有聪慧颖悟、宽厚仁德的美名,深受中宗喜爱,六岁便被封为太子,性格也在中宗的溺爱下肆意任性。只可惜天性不爱江山唯独醉心于炼丹求道,性格也恬淡仁厚,丝毫没有身为君主的杀伐果断,中宗对这唯一的儿子既无法狠下心严厉教导,又忧心其日后无法独当一面。

    后来中宗想出一个主意,将顾氏灭族一案交托给他,让年仅十七岁的他来掌握顾氏一门的生死。君父的旨意他无法违抗,只得领命而去。

    他的阿娘跪倒在他们父子脚边,泪雨滂沱,语声哀婉凄切,他实在不忍让她这般伤心,再次向阿爷求情,可是只讨得阿爷一句妇人之仁。

    阿爷为了让他日后能独掌乾坤,命他对后族痛下杀手,曾与他说笑畅聊的舅舅舅母、表兄表妹一夕之间都沦为了刀下亡魂,而他就是执刀之人。

    眼睁睁看着鲜血染红刑场,他的年少稚嫩的心也慢慢褪去温度,一寸寸冷却坚硬。他终于麻木了,变成如阿爷期望的那般杀伐果断、冷酷无情。

    现如今又轮到了他的儿子。

    他看着儿子一步步走过他曾走过的路,渐渐和年少的他重叠,他本以为自己会很厌恶皇后对儿子严苛的教导,可是待看到丹陛下各怀心思的朝臣和身姿磊落眼神却刚毅果决的少年,他突然庆幸皇后的严苛和不近人情。

    他自小被众星捧月般溺爱长大,后得此一子,对待儿子实则也是十分溺爱。他虽然恣意任性,可是宗庙社稷在他心中也是重若泰山,心知培养出合格的帝王的重要性,若宴儿没有制衡朝局、雷厉风行的魄力和手腕,待即位后,又将如何面对满朝人老成精的老狐狸们,如何担得起这祖宗基业。生在天家,日后必要独掌乾坤的人,只有像虎狼一样威震八方才能制得住这满朝文武。

    于是在无兄弟与宴儿争驰较量的情况下,他选择让徐岑来担任这个角色。

    一方面他抬高徐岑的地位,默许徐岑在朝堂与宴儿争驰,磨砺宴儿的心性和手腕,一方面,因他狠不下心管教儿子,只得交托给皇后管教,皇后和徐岑两方的压力之下,宴儿终于对徐氏一族失望透顶。

    现下即使他命宴儿将徐岑一族灭族,恐怕宴儿也只会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不会如他一般,被年少时的愧疚缠绕终身,不得解脱。

    皇帝端坐于宝座之上,目如严电,环视整个朝堂,道:“徐岑罔顾法度,绝不可姑息,须按法度处置,至于徐氏一门如有违法乱纪者,也要逐一查办。这事便交于太子全权处置。”

    皇帝既然已这般表态,朝臣自然心满意足,一时间满朝文武齐齐山呼万岁。

    皇帝疲惫地扶额长叹,在李秉德地搀扶下退朝回宫。

    朝堂的消息像张开翅膀的鸟冲出巍峨的禁廷,飞出宫外,飞向四面八方。

    皇后听闻,当即摔了手中的茶盏。她简直难以置信,皇帝居然对她的母家做出这样的事。

    皇后匆匆赶往太极殿,一向最端庄持重的人,此时竟跑得鬓发凌乱。

    皇帝看着皇后的脸色,对李秉徳使了个眼色,转眼间殿中的宫人便如潮水般退去。

    皇后望着眼前着黄袍的天子,常年闭门清修让他的看起来十分苍白虚弱,但岁月不曾薄待他,即使人到中年,也依旧不减当年的英姿,依旧是年少初遇时的模样,是那个在杏花烟雨的春日,打马从她身畔而过的少年郎。

    紫衣朱带的翩翩少年郎跑马时带起漫天的杏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像一场精致美好的幻梦,偏他打马而过怕她受惊吓,特特勒马停下问她是否受惊,便是那惊鸿一瞥,此生她便再难将他忘却。

    回想起当年得知要成为他妻子的那一刻,自己竟开心地落下泪来,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后来成婚后才发现,这个翩翩少年郎爱求仙访道不爱女人,冷情冷性,原来她之于他,不过同红尘众人无甚区别,偏她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杏花雨中的回顾是为了她。

    不过她早已情根深种,像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追逐着他。

    成婚后的三年里,她几乎是卑微地讨好于他,讨好所有他看重的人,学习所有他喜欢的事物,最后甚至于整个宫廷都开始夸赞她贤良淑德。可外人怎么看待她,她根本就不在意,她眼里心里只看得见他,她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爱意,渴望心爱的人能看到她的心意。

    然而再长久的耐心也敌不过日复一日的客气疏离。

    终于,在张含瑛进宫后,她的满腔热情终于冷却了。

    张含瑛出身四世三公的张氏一族,自幼金尊玉贵般娇养长大,满身的气度让她自惭形秽,甫一进东宫便被封为侧妃。她一遍又一遍审视着镜中的自己,她的家族并非显贵,父亲不过是中州别驾,她的相貌远及不上张含瑛那般美貌不可方物,才学更是难以与她相较。

    而更让她锥心的是一向对男女之事不上心的太子竟也表现出对张含瑛超乎寻常的关注。

    看着太子对张含瑛露出微笑,同她在百花盛开的御园中弹琴品箫,两人相貌出身都是那般登对,恍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而她只能躲在无人的角落注视着他们,怀着满心满眼的嫉妒和怨恨,咬碎一口银牙。

    后来在沈宴降生后,她不再企图以真心来打动皇帝,而是通过努力培养太子来博得皇帝的敬重,她如愿做到了,终于在皇帝身边占得一个无可替代的位置,即使是张淑妃也难以与她比肩,但她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循规蹈矩,越来越刻板守礼,她的生活变成了一潭死水,与皇帝除了子女的事再也无话可说。

    她为了自己的爱情和执念弄丢了曾经的那个明媚无邪的少女,但她一点不后悔,她只恨付出了这么多,却只得到这么点可怜巴巴的东西,她必须要得到更多才行,丈夫的信重、家族的荣耀、子女的敬爱,她都要得到。

    然而这么些年过去,她发觉自己离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远了。

    皇后跪在皇帝的脚边,泪雨滂沱,语声哀婉凄切,皇帝看着她这个模样,恍然间又似看到年少时阿娘跪在他脚边,心中不禁生出恻隐之情。

    皇帝亲自扶起皇后,用巾帕为皇后拭泪,看到她脸上已经长出细小的皱纹,鬓边也有白发了,心中更是一阵愧疚和酸楚。这个女子为他诞下一子一女,为他操劳半生而毫无怨言,到不惑之年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对她的家族举起刀斧,这让她如何能承受。

    她素来以贤良淑德名扬海内,而如今这般情形,他实在无法说出劝她摈弃私情的话。

    皇帝喉头梗了几息,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诸如需知哓大义,以朝政为要之类的话,只道:“梓童,朕对不住你!”

    帝后结缡二十余载,皇后何曾见过皇帝对她这般温柔小意,而今这般情形,她非但没有一丝感动,反而从心底里涌出寒意来。夏日炎炎,不仅汗毛倒立,背后还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一想到弟弟还在狱中,皇后便又强忍着不适,楚楚可怜地向皇帝求情。

    “妾自陛下青宫时便侍奉身畔,为陛下诞下一子一女,抚育子女,管理内宫,劝课农桑,训导天下女子,多年来不敢有丝毫懈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求陛下看在这点情面上,留妾的弟弟一命,不要让徐家一脉后嗣断绝。徐岑做下这样的事,妾为长姐未能及时察觉规劝,致使他犯下这样的大罪,本该无颜面见陛下求情。但是只是妾只有这一个弟弟,他是妾血脉相连的亲人,妾实在不忍心见他没了性命。”

    皇帝听完这番话,脸就冷了下来,方才温情不复,训斥道:“岂能为私情而废公法,徐岑辜负圣恩,败坏朝纲、戕害性命,朕若饶过他性命,要如何同天下臣民交代,此例若开,若再有皇亲国戚做此恶举,朕和宴儿要如何约束他们,长此以往,国家法度败坏,社稷危矣!”

    又冷冷对她道:“你先是朕的皇后,宴儿的生母,再是徐家的女儿,既入了皇家,便要以家国为重!”

    如此锥心之语,皇后听罢怨恨不已,可还是要忍下心中翻涌的怨恨,向皇帝求情:“陛下,徐岑是太子的亲舅父,是国舅啊!身份尊崇,鄠县死的不过都是些庶民,尊卑不同、贵贱有别,怎能为那些庶民而杀国舅呢!若是陛下执意如此,那不若也一同杀了妾罢!”

    皇帝听此语,气个倒仰,缓了几息才回过劲儿来,指着皇后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皇后拽着皇帝的衣袖哭求:“妾从未求过陛下什么事,妾只此一个胞弟,求陛下答应妾身,留他一条性命罢!”

    皇帝看着跪地不起的妻子,一时间也心软了,道:“容朕想想罢!他犯下这样的大罪,即使朕有心想留他性命,恐怕朝臣也不会答应!”

    听此口风,皇后不禁心中暗喜,“陛下是九五之尊,朝臣再反对,又岂能违拗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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