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才回家的代价，就是关澈第二天站在咖啡厅门口等咖啡时，连眼睛都没睁开。

    “关小姐，”俱乐部咖啡厅的店员已经认识她，笑着叫她：“您的咖啡。”

    “哎——”

    她刚伸手去拿，却被另一双手不由分说抢了先。

    关澈有点起床气，本来就肝郁不畅，此时拧着眉抬眼去看，只一眼就彻底醒了——

    祝玉微抬着下巴，半垂着眉眼剔她：“谢啦。”

    关澈坐在咖啡厅的角落，手里捧着一杯热水，细细打量对面。

    祝玉随意地把抢她的咖啡扔在一边，也不喝，像一件无用的战利品。她本人静静坐在对面，眼神着意躲开，并不看她，一言不发，气场却乱得一塌糊涂。

    不必说话，关澈就知道，她八成是迫于师兄的压力，来跟她道歉的。

    祝玉毫不客气，开口就是王炸：“听说是带圣川哥哥看了个电影，他就巴巴地找编舞老师改动作去了。”她冷哼一声：“把国内男单一号位玩弄在股掌之上，很得意吧？”

    这开场白倒是很有她的风格。

    “圣川哥哥”四个字听得关澈很不舒服，扳平了语气道：“我只是给了他一种可能性，修改、训练、抠细节，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和努力，跟我没有关系。”

    “那你说说什么才跟你有关呢？”祝玉一双漂亮的上挑眼尾睨着她：“他为了你跟教练吵架，罚师妹跑圈，为了你被俱乐部其他选手议论，这些跟你有关吗？还是说你也觉得，这些都是他愿意，也跟你无关？”

    关澈很清楚，这样近似于谩骂的提问，她回答了一个，接下来会有数不清的自证陷阱等着她跳，索性把注意力放在对方本人身上：“高圣川跟我说，那天你不是故意撞我的。这件事，你想解释吗？”

    祝玉：“……”

    她确实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可是见到这个女人的一瞬间，这些恶意就像洪水一样喷涌而出。

    这种感觉她并不熟悉，于是也无从控制。她颜值优越，天赋出色，很少因为什么嫉妒别人。但是她看到高圣川看关澈的眼神，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妒火中烧——

    他的时间、他的注意力、他的优待，这一切本来都是我的，我们一起成长、一起训练、一起攻克难关，你跟他才认识几天，你又了解他多少，凭什么一来就把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全部都抢走？

    他的低谷，他的荣耀，我都在场，你呢，高圣川这个名字你恐怕都是看资料才知道的。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后来高圣川一桶凉水，不但浇灭了她说不清的复杂幻觉，也同样浇灭了她这些近乎恶毒的、没来由的一腔嫉妒，冷静下来想想，这整件事，从打印小报、当面揭人家的伤疤，到冰上故意失误，想博师兄同情，从头到尾，都是如此低级失格。

    但这一切，今天见到关澈，又卷土重来。

    “……对，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说了你就会相信吗？”祝玉冷笑着，不甚熟练地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别说你根本不懂滑冰，就算是让小跟班程琦来看，他也不见得相信。”

    关澈道：“我确实没有必要相信你，但是高圣川那么说了，我相信他。”

    ……又是高圣川。

    祝玉几乎被气笑了：“你故意的吧？”

    关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祝玉，我发现你有个很有趣的特点，你看别人从来都是把人当做谁的附庸，而不是去看那个人他本来是谁。”

    “你看我，觉得我是来抢你师兄的，看程琦，觉得他是高圣川的跟班，就算是高圣川，在你眼里，也只是一个能配得上你、能装点你人生的挂件。我想问问，在你的世界里，有谁是一个有血有肉、值得一交的真人吗？

    “你喜欢的到底是高圣川，还是你自己？”

    祝玉脸色发白，忽然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她尖声道：“你知道什么！你才来几天，知道我几件事，仗着我师兄护着你，就敢这样说？”

    被戳中痛点的人，通常都会暴怒，关澈敲了敲桌子，温声道：“先坐下，公主殿下也不希望有人看笑话吧。”

    祝玉抿起唇，四下望了望，果然坐下了，却像被蓦地放了气的纸皮人，垂着眼睫，一句话也不说了。

    她再不情愿，都无法否认，关澈说的是真的。

    高圣川的成就，她是看着他一步一步登上去的。不是没想过要追，而是她发现自己即使拼尽全力，也远远赶不上他。

    国内女单式微，如今连个挑大梁的都没有，她完全可以在她自己的路上淌出一场名堂来。

    可是她没有，她看着自己永远上不了的国际排名，算了算她跟高圣川之间的差距，被彻底击溃了。

    从此，花滑女单运动员祝玉，精力再没有全情投入在冰场上，而是选了一条最容易的路——给自己编织一场虚幻但经年不醒的大梦。

    梦里，她配得上最好的人，配得上最高的荣誉，即使那个人跟真正的高圣川，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不是这样的，”祝玉忍着眼泪，依然嘴硬：“不是的。我是喜欢他这个人的，我……”

    “好，不要紧，”关澈循循善诱：“你如果能证明他不那么无所不能，我就相信你。”

    祝玉真的顺着她的话去想，可是时间一直回溯到很多年前，她竟然真的没有答案。

    他做的桩桩件件，在祝玉的眼中，全都是为她，全都与她有关，而高圣川想做什么，想成为谁，喜欢什么样的人，她全都不在乎，只是一股脑往自己身上套。

    忽然，她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一粒珍珠。

    “有！”她急着：“有的！”

    关澈早打开笔记，闻言冲她颔首：“你说，我在听。”

    “是我刚到俱乐部的时候，我妈妈陪我住在宿舍。那天晚上我记得天特别冷，我已经洗完澡上床了，忽然接到他的电话，说他在宿舍楼下，支支吾吾问我能不能帮他个忙，很急的样子。结果我一开门，看到他牵着哭得像花猫的小翊。小翊裹得特别特别严实，在屋里一脱羽绒服，整张脸都是汗。师兄特尴尬，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脸红，他悄悄跟我说，他妹妹好像来那个了，问我妈妈能不能教教她。”

    关澈手下一顿，倒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件事。

    算起来，那时应该是他妈妈刚刚过世，家里也没有能信赖的女性长辈，他那时候，得多无助。

    “我那时候不太认识他，还有点害怕，大晚上的，一个男的突然来宿舍跟我说这些。但是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自责。不过那时候年纪小，并不明白他在自责什么，现在想想，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没有能照顾好妹妹的能力。

    “我妈妈答应了，他就把妹妹推到我面前，自己悄悄退出去，给我们关上宿舍门。我妈给我俩解释了一遍，她就懂了，不哭了，撇着嘴抱怨原来是这样，哥哥把她裹得像个粽子，她还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绝症。”讲到这里，祝玉轻轻微笑起来：“他大概是只知道不能着凉。”

    “后来小翊给我带了一箱卫生巾，还有什么姜茶红枣之类的东西，我们两个人搬了半天才搬完。她跟我说，她哥不让讲这是他买的，让我偷偷给女孩子们分了，就当不知道。”

    祝玉像是找到了自己遗失了很多年的珍宝：“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关澈的目光一直没离开祝玉的脸，她发现在说这件事的时候，祝玉眸中没有了平日睥睨众生的傲慢，而是闪着星星点点诚挚动人的光。

    一场有来有回的投桃报李，原来就是她耽于幻梦的开端。

    祝玉被她盯得久了，下意识抬起眼睛，又像被撞破了心事一样，迅速撇开：“你看什么……”

    关澈低头清浅地笑着：“没事，觉得你正常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她没有说谎，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明艳和鲜活，祝玉那双水润的眼睛，连带着听到她这样直白夸奖掸在腮边的一抹红，都可爱得像一幅画。

    祝玉清了清嗓子，艰难道：“那件事……你、能原谅我吗？”说完似是觉得分量不够，又加了一句：“看在我师兄的面子上。”

    关澈轻叹一声，道：“可是你还没有好好道歉。”

    “……对不起，”祝玉垂着眼睛，十指绞得指尖发白：“我不该动歪心思，不该做那样的事，翻出那么久远的事让你难过，那天也不该上冰，差点碰伤你。”

    她敛起骄傲，肩膀缩着，把自己缩得很小。

    关澈沉默许久，才道：“好，我原谅你，但这不是看高圣川的面子，而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一件很有价值的事。谢谢你，祝玉。”

    关澈走后，祝玉在一个人在宿舍坐了很久，甚至顶着霍世平的骂声，取消了约好的教练课。

    她手指轻抚着坠在手机上的挂件——那是她跟高圣川的唯一一张合影，照片上的高圣川还是个青涩少年，正没心没肺笑着，丝毫没有发现身边的女孩赧然偷偷望向他的眼睛。

    祝玉取下挂件，珍惜地摩挲了很久，轻轻将它放进了抽屉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