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寒风从一早就开始卷着雪粒飘，到了傍晚，终于下成了鹅毛大雪。

    今年格外冷，临近春节的京屿气温竟仍是零下十几度，寒潮更是掐着农历新年的点儿汹涌而来。

    门外风饕雪虐，屋里的空气却被暖风烘得热切，红汤在火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冒着鲜香辛辣的热乎气。

    客厅电视里兀自响着热闹喜庆的音乐和主持人亢奋的拜年吉祥话，家里三个人都无心关心节目，脸上印着电视里红红火火的光，一脸凝重地盯着面前的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高圣翊咬着筷子头：“都出锅了？做记号了吗？”

    “没有，”关澈举着筷子举棋不定：“但我觉得我能看出来。”

    高圣川忍不住了：“瞎猜什么，能不能吃到还不是各凭本事？”他最先伸了筷子，却被他好妹妹用筷子敲了回去：“别动，我好像找到我包的那个了！”

    一盘饺子五十个，里面有仨硬币，主打一个雨露均沾，但最后到底谁能吃到，就只能凭运气了。

    高圣翊先夹了一个咬了，咸香烫口的汤汁溢了满嘴：“唔……没有……”

    大赛临近，高圣川控制体重，只能吃两个意思意思，于是选到哪个就格外重要，他跟挑红包一样挑了好半天，挑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嘿嘿，我吃这个。”

    这歪歪扭扭的饺子，是关澈包的。

    说来好笑，关澈做得一手好菜，包出来的饺子却奇形怪状，令人不忍直视，反倒是一年进不了一次厨房的兄妹俩，出货又快又好看，一个个皮薄馅大，简直是祖传手艺。

    饺子出锅的时候是关澈盛的，她知道自己哪个里面包了硬币，特意把它摆到面上，想让高圣川夹到，权当是世锦赛能拿金牌的吉兆。

    结果他挑挑拣拣半天，挑了个错误选项。

    关澈直接劈手从他筷子中间一把抢走：“我的，你再挑一个。”

    “别人嘴边的东西最好吃是吧？”高圣川筷子一顿，伸手又给她夹了一个：“吃吃吃，饿了就多吃。”

    小翊被烫得直哈气，放下筷子忙着往火锅里下菜，心里还惦记着关澈没出锅的八宝鸭，忙得不亦乐乎：“阿澈姐姐，鸭子什么时候好！我快被香死了！”

    “唔……”关澈正要答话，口中突然被硬物一垫。

    伸手拿出一枚亮晶晶的硬币来。

    “哇！”高圣翊眼睛都亮了：“阿澈姐姐今年一准暴富！”

    高圣川挑眉：“可以啊关老师，旗开得胜。”

    那饺子是他给夹的，包的时候他心偏到了咯吱窝，恨不得直接把硬币按在饺子皮上，于是刚刚关澈一翻，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杰作。

    他端起气泡水，在关澈的杯子边沿轻轻一磕：“祝关老师今年功成名就，作品大爆。”

    关澈失笑：“好，今年我争取拍个《舌尖上的中国》。”

    她低头从口袋里翻出两个大红包：“喏，见者有份。祝小翊今年万事顺意，考个理想的学校。”又给高圣川：“祝我们一哥今年金牌拿到手软，做大做强，为国争光。”

    高圣川收了红包，嘴上嘟嘟囔囔：“怎么到我这就这么大公无私啊，还做大做强……就不祝我万事顺意？”

    关澈推他一把：“今年为国争光，明年万事顺意，可以了吧？”

    高圣川收起红包，笑笑没搭话。

    计时器响起，关澈着急起身：“哎，好了好了！鸭子好了！”

    小翊：“……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呢……”

    趁着她去端菜的这么几分钟，高圣川拐到阳台上，给妈妈的牌位上了三炷香。

    一墙之隔，热闹的人声和饭香味都被关在外面，打火机如豆的火焰擦亮他黑暗中的脸，青烟袅袅而上，母亲温柔的面容在其中模糊不清。

    “妈，你看，我把她带回来了，”高圣川声音放得很轻，唯恐惊扰了谁似的：“怎么样，她……是不是很好？”

    他伸手抹了抹小小的黑白相：“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她。”出神许久，又道：“可是这种喜欢，好像又让我害怕，因为我越喜欢她，就越觉得……越觉得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跟我这种活不下去的人绑在一起。”

    窗外响起烟花爆竹爆裂的声响，斑斓火光流星似地划过半空，明明灭灭地点亮他的脸：“你那时候，也是因为这样爱我们，所以才离开的吗？”

    在人间又一个热烈团圆的新年里，他后知后觉，从自己身上，明白了当年的妈妈究竟在怎样的矛盾里，又选择了怎样的人生。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个年了，”高圣川轻轻叹了一声：“想叮嘱小翊点什么，都觉得不必，能安排的我都给她安排好了，只要她不被高慵缠上，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

    他莫名笑了：“就是到时候她嫁人了，万一跟你一样受人欺负，没哥哥替她撑腰，她要怎么办？”

    “高圣川？”

    一声清亮的嗓音忽而将他拽回现实，就像她这一个多月来每一天都在做的那样：“在做什么？快来，八宝鸭好了！”

    他无声地清了清嗓子，扬声回道：“来了！”

    整鸭肥壮鲜嫩，背上开的口里塞满了细细切了丁的火腿，冬笋，栗子，冬菇，一勺热油浇上去，鸭皮油亮红润，汤汁从开背处腴香浓溢，和着阵阵若有似无的酒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小翊忍不住先夹了一筷子，鸭肉酥烂油润，入口味道鲜香浓厚，尝得她除了“唔”之外，发不出任何声音。

    高圣川看得眼馋，但这一口下去，三天白练，转头可怜巴巴地看关澈：“关老师，你就这样对我……”

    关澈把盘子转了个边，另一边堆着混蒸的虾仁和青豆，吸饱了鸭肉和调料浓郁的气味，却并未沾上油。

    “肯定是欠点意思，”关澈给他盛了一勺虾仁青豆：“但是聊胜于无吧。”

    高圣川低头拣了颗虾仁丢进嘴里，劲道弹牙，汁水丰溢，想是关澈算好了时间，单独给他蒸的。

    他从来对食物不挑，但这个瞬间，他总觉得，以前过的那都是什么日子，看着光芒万丈的，其实跟这个世界都并无关联。

    他叫了她一声，却并不知道该说什么，筷子上一粒青豆鲜鲜亮亮，停在两人中间。

    高圣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夹起一只饺子塞进嘴里，无声地笑了。

    “哎呀，”高圣翊叫了一声，吐出一枚硬币来：“看看，怎么样！”

    “牛逼牛逼！”

    “小翊今年肯定交好运~”

    高圣翊转身从沙发背后翻出两个盒子：“过年礼物！”

    给高圣川的，是一双定做的刀套，跟他那个骚气的行李箱同款金红色，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他的名字——出自书法协会会长的手笔。

    给关澈的就厉害了：佳能英孚f/4L IS II镜头，能最大程度满足拍摄需求，成像效果堪称完美。

    关澈惊呆了：“这，这会不会有点……”

    “抠死你得了，”高圣川撇嘴：“压岁钱少给你了？”

    他“啧”一声：“行吧，既然气氛烘托到这了，”他抽出两个扁扁的红包：“两位女王，过年好。”

    小翊轻哼一声：“我倒要看看……”她抽出里面薄薄的一张纸，瞪大了眼睛。

    这两个红包里，是两张美金汇票。

    “希望你们搞清楚，”高圣川懒懒的：“五万刀是个人年度兑换的上限，不是我的上限。”

    美金汇率一路飙高，比起现金，这更像是一份理财产品。

    关澈捧着汇票，简直烫手：“早知道你们这么阔绰……我就……”

    高圣川眯起眼睛：“你就怎样？”

    他生怕她说出什么“我就多准备点礼物”或者“我就不来了”之类的话。

    关澈眨眨眼，懊悔道：“我就多做两个菜了。”

    高圣川大笑：“过年还好几天呢，现在顿悟也不晚。”

    吵吵闹闹一阵子，门口突然响起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高圣川莫名其妙：“谁点外卖了？今天还有人送外卖？”

    小翊扔下筷子：“不知道，你们玩，我去。”

    高圣川真当是外卖，不甚在意，凑到关澈耳边，轻声道：“我想吃清蒸鲈鱼，还有上次那个蛋卷，菠菜也想要……”

    关澈拖着腮，挑衅似地看他：“求我。”

    高圣川回头看了一眼妹妹，见她并没注意这边，便转回来轻轻把脑袋往关澈身边处靠了靠，硬挺的头发蹭得她侧颈发痒。

    他眼巴巴的：“姐姐……求你了……”

    门口忽然砰地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高圣川回头，见小翊一动不动，怔愣地站在门口，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怎么了？”高圣川过去问：“谁啊？”

    小翊回过头，眼睛里不知所措的慌乱四溢着：“没有谁，哥，我困了，我们睡觉吧！”

    高圣川：？

    高圣川：“九点都不到，没事吧你？”

    说话间，那敲门声又梦魇一般不依不饶地响起，一下一下，笃定得很，催命符一样敲在小翊的耳膜上。

    “怎么回事？”高圣川严肃起来，知道妹妹平日里不是这种怕事的性格，抬手要去开门。

    小翊忽然劈手握住他的手腕，央求似的：“哥，别开。”

    高圣川压着眉：“松开。”

    小翊慢慢松开手，高圣川压下把手，猛地拉开了门。

    高慵浑身铺满了棉絮一样的雪，不急不躁地站在门口，见门开了，扬了扬手里的年货，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小川，过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