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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傍晚的时候起了点风,把浮云吹得一干二净,现在大半夜了,月朗星稀,夜空明澈得很。

    二月半的夜风还是不留情面,将人冻得不轻。关澈怀里抱着一兜温热的烤红薯,一路小跑着到了场馆外的吸烟处,那里聚集了不少苦逼的体育记者,困得要死,靠烟草吊着精神,等高圣川出来,好再做一次非正式采访。

    “行啊你关导,”其中一个姓严的小记者接过烤红薯,一阵软糯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不禁食指大动:“异国他乡的,还能找到这么一口吃的!”

    关澈笑:“哪里,还得谢谢你们刚刚把我带出来。”

    怪只怪场馆太大,她在楼梯间里七拐八拐,一边玩跟踪想多拍两组镜头,一边又怕被高圣川发现行迹,一来二去,就在错综复杂的馆里迷了路,甚至摸到了隔壁的短道速滑馆,遇到这边花滑项目的两个记者过去打秋风,才给她领出来。

    几个人围在垃圾桶旁,一边给烤红薯扒皮,一边闲聊:“你别说,咱们一哥这次真行嘿,那滑行,那转速,那高飘远的跳跃,他以前也这样吗?”

    旁边有人接话:“以前他在国家队训练的时候,我跟着京屿台进去远远看过一眼,不是我说,隔着十米八米,都觉得这小子太行了,往冰上一站,那气场就感觉近不了身。国家队那个沈教练,骂人都是‘你有本事滑成高圣川那样’,那时候我还以为他下个赛季就能登顶了呢,结果……”

    “你第一次采花滑是吧?”严记者显然是高圣川的小迷弟,闻言不太高兴:“他技术什么时候出过岔子,都是裁判不安好心,P分压得没眼看,那才一直卡排名。”说着他喟叹一声:“看见了吗,今天才是他的真正实力!”

    旁边人打趣他:“你快算了,上次是谁啊,巴巴地跑到人俱乐部门口蹲点,结果人直接从后门绕道走了,回来冻得跟孙子似的,说什么‘我再去找高圣川我就是狗。’来,叫两声听听?”

    严记者年轻,面皮还薄不经逗:“谁啊,不知道,反正不是我,我对我们一哥,那一直都是高山仰止……哎关导,”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个转移话题的好机会:“上次我去冰海,听人说你也在啊?在拍片吗?”

    众人齐齐盯住关澈。

    关澈不知为什么,心竟然有一瞬间的虚,随口道:“哦,工作需要去的……”她索性一推二六五:“你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旁人答道:“谁知道,有些比赛就是事多,药检一检就是七八个小时,觉都不给选手睡……关导你不是来看别的比赛的吗,没必要陪我们一起耗着,该回就回吧。”

    关澈本想偷偷拍一组他从场馆出来意气风发的样子,也算是不可多得的素材,现在看起来,意气风发不太可能了,满脸怨气倒是有可能。

    “行,那我就先……”

    后半句话没说完,就被一个从场馆里匆匆冲出来的工作人员给打断了。

    来人是组委会的中文翻译,头发刺毛乱炸,一脸的如临大敌,冲出来险些撞上门口的玻璃。

    严记者拦了一把:“干嘛呢,怎么了?”

    翻译显然是刚被人从被窝里挖起来,结果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消息,一时没办法了,病急乱投医,跑来找同胞想办法:“高、高圣川,他、他……”

    这简直要把人急死。

    严记者双手把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场馆的玻璃幕墙上:“不急,慢慢说,他怎么了?”

    说着不急,自己声音先抖了。

    翻译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解释了半天,才终于将事情的原委大致说清。

    他半夜突然被人叫起来,让他去翻译文件,他接过来一看,这不是高圣川的个人物品清单吗?仔细一问,对接的人员也说不清楚,只说他跟某个兴奋剂违规有关,要配合调查。

    再一问,说明天还不能走,等海关上班,还要调出入境记录和申报单,有什么翻译工作,到时候视情况而定。

    翻译气喘吁吁地说完,刚刚叽叽喳喳热闹非凡的记者团,顿时鸦雀无声。

    运动员沾上兴奋剂这三个字,这辈子就算是完了,更何况我国向来重视比赛公平,严打兴奋剂,国民对跟兴奋剂有染的运动员,不会有任何偏袒。

    “等等,你说……”严记者瞠目结舌:“你说,高圣川用了兴奋剂?”他一把推开翻译:“不可能!”

    翻译也只是个边缘角色,连组委会的边都摸不到,具体情况他也是一概不清:“人都被扣下了,霍教练也在被盘问,就算不是服用,也是携带或者持有,一旦坐实,那什么都晚了!”

    组委会好像没打算把消息透露给大众,现在还在保密调查,于是给了他这一点点向外求助的机会。他一个小翻译,没什么办法,觉得记者人脉广,办法多,应该能想到什么出路。

    几个人静默了一阵子,忽然有人嘟囔:“难怪他今天……”

    垃圾桶铿然一声,打断了这句恶毒的揣测。

    众人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发现关澈竟然把镜头狠狠掼在了垃圾桶上。

    这些人没有一个不知道镜头的贵重,顿时噤声,半晌,才有人弱弱道:“就是不成熟的猜测……”

    “猜测?”关澈声音也哑了,刚刚的和善消散得一干二净:“你知道你这句不负责任的猜测,会给运动员带来什么后果?”

    “他们在外面挣命一样去争金牌,不是为了听这样无端的诋毁的。”她眼底血丝通红:“各位都是新闻人,都有自己的情怀和操守……我斗胆认大家半个同行,我恳请,”她对记者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恳求大家,把真实,而非臆想呈现给观众。”

    “观众值得,他也值得。”

    她把手里的半个烤红薯丢进垃圾桶,对翻译道:“带我去见组委会。”

    翻译被这个看起来温和的漂亮女人镇住,反问她:“你是谁?”

    关澈伸手握住他的肩膀,直直望着他的眼睛:“纪录片导演,关澈。”

    翻译像是忽然找到了主心骨,虽然没想明白一个拍纪录片的能有什么办法,但还是如梦初醒道:“好,好好,我带你去!”

    离开之前,关澈微微回身,对严记者轻声道:“拜托你……”

    拜托什么,她没有说完。

    她离开之后很久,记者们都在默默抽烟,冷掉的烤红薯被丢在一边,没人再有胃口。

    “这件事,我……”严记者不是什么强硬的性格,资历也浅,但还是鼓起勇气:“我想请各位前辈暂时保密。”

    烟头的星火在寒夜中一明一灭,像是将夜烫了个窟窿。

    “那是当然,”有人答应:“没有核准源头的消息,我们不会爆。”

    严记者话赶话:“不止是正式报道,所有社交平台,微信,微博,头条,抖音……”数起来他才猛然觉得窟窿多得要漏风:“求大家不要泄露任何消息。”他垂下眼:“我人微言轻,知道现在新闻难做,知道流量对新闻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但是……”

    其实他没有立场。

    即使花样滑冰在国内不算热门,但只要了解一星半点的,绝对知道高圣川的名字。

    高圣川这三个字和“兴奋剂”连在一起,服务器瘫痪不至于,但必会引起大范围的关注和讨论。

    有关注就有热度,有热度就有KPI,大半夜了还守在这里不眠不休熬着,谁能只靠燃烧理想呢?

    只不过到时候,高圣川作为运动员,就彻底社会性死亡了。

    没有人说话。

    干这一行,没有人一入行就是抱着追逐流量的想法去的,谁不是在数据的裹挟和KPI的压力中苦苦挣扎,一边苦思冥想爆款标题,一边费尽心思在可能的地方尽量公正客观。

    一些人在日复一日的拉扯中渐渐磨平了意志,另一些人却没有。

    即使没有人关心,读者和观众显然更容易被情绪所打动,但依然有人向往着,坚持着,去描绘着世界的真相。

    “好,我保证。”有人响应了:“我保证在正式披露出来之前,不发回任何猜测性报道,不在任何平台上泄露消息。”

    “我也……”另一个记者冻得声音颤抖:“我会提前准备好正式通稿,一旦组委会披露,第一时间发回。”

    发回正式报道,意味着其余不堪的猜测全都没有了滋长的余地,谁是主谋,谁是共犯,当时情况怎样,真相为何,那些乌七八糟的脏水,再没有大范围泼在高圣川身上的资格。

    大家人纷纷附和,严正地做出承诺。

    在冰雪体育馆外寂寥无人的夜里,有一群人,明知道另一条路有好处,有利益,却因为某个人的勇气,和同僚的恳求,坚定地选择了守护初心。

    严记者几乎落泪了:他终于如此强烈、如此切身地体会到了,做一个新闻人不可撼动的尊严。

    有人后知后觉:“不过……关澈跟高圣川,到底什么关系啊……”

    严记者愣了半天,在寒夜中呼出一串白气:“……不知道啊……”

    高圣川躺在专人安排的房间里,辗转反侧。

    身体上已达极限的疲惫感,和精神上久违的恐慌,向相反的方向拼命拉扯着他,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根橡皮筋,被越拉越细,越绷越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啪地一声,彻底崩盘。

    夜可真长啊。

    ……还是不要天亮的好,今天晚上,搞不好就是他作为职业运动员的最后一晚了。

    他习惯性地摸向手机,点开微信,望着关澈的对话框,忽然想,关老师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点,肯定是在睡觉。

    明天一早,各种离谱的猜测肯定已经漫天飞了,她睡醒之后看到的第一个消息,将会是《花样滑冰选手高圣川疑似违规持有兴奋剂》,又或者《花样滑冰选手高圣川疑似患癌》

    这都是客气的,只有那些体面的媒体会这么写,剩下的人会怎么猜呢。

    他不愿去想。

    关老师,他默念着,明天,你能不能多睡一会儿?

    至少晚点醒来吧。

    窗外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被云掩去了,只漏出薄薄一层,丝丝缕缕地照着房间的窗棂,像是一抹窥视他心思的鬼魅。

    他翻了个身,又不太确定了。

    说不定她已经不在乎了呢,他想,他们的聊天框就那么停在之前的某次日常,好多天都没有动了。

    明明一开始是他步步紧逼地要跟人家“不止是合作关系”,后来关老师终于开始看重他,他又三番五次拂却人家的好意,把她好好一个万中无一的姑娘,搞得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想起临行前他为了撇清关系信口胡诌,和关澈眼睛里那点悲伤的笑,高圣川越发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活该。

    他想给她发条微信,想了半天,却实在不知该发点什么好。

    让她相信自己吗?

    证据呢?他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还是解释他没有得病,求她不要终止项目,不要离开?

    那他之前所谓的“为她考虑”,就会全部变成退缩的借口,不但懦弱,而且虚伪。

    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人。

    高圣川在浓墨如漆的夜里苦笑起来:高圣川,你不是自诩磊落,那现在呢,你到底要怎样?

    他不知道。

    迷迷糊糊地,他好像发起烧来,赛前在场馆外惊鸿一瞥看到的那抹流云般的影子,不依不饶地跟进了他的梦里。

    那影子问他:“高圣川,你为什么骗我?”

    “高圣川,你明明都不打算活了,为什么还要接近我?”

    “高圣川,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他在梦里百口莫辩,急得浑身冷汗,等他从冷汗涔涔的梦里惊醒,组委会那个冷热二象性的女人,正温和地微笑着拍他。

    高圣川一下子如临大敌地坐起来:“怎么?”

    她笑得很亲切:“高,有人证明了你的清白,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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