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场格外漫长的飞行。
直到窗外晨光熹微，高圣川都没有想清楚，到底要怎样应对跟她的这个约定。
飞机降落在洛加兰机场，关澈整个人还没醒，高圣川便在她耳边道：“我们去拿冰刀，你跟好教练别乱跑。”
话说完，人已经不见了。
也是，她半梦半醒地想，身家性命重要。
结果就出了问题。
一直到转盘上最后一件行李被拿走，李晏舟也没有看到自己的行李箱。
行李大厅的人群渐渐散去，周围人声慢慢稀薄，沈炼和霍世平到处找人帮忙问，高圣川和关澈甚至动用了私人关系，请求国内的机场尽快查，每个人都在奔忙着，只有李晏舟，盯着空转的行李带，耳边尽是它摩擦碰撞的噪声。
——他的行李丢了，里面有他的冰刀。
他疯了一样冲向询问处，值班地勤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我们很抱歉，但我们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请留下联系方式，我们会在一周内联系您。
一周内，世锦赛的颁奖典礼都结束了。
大赛组委会的车已经到了，李晏舟手里捏着他的护身符，红着眼无措地坐在到达大厅的花坛边上，哭都哭不出来。
队友们围着他，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对一个花滑选手来说实在是太致命了，且根本不是好好准备就能规避的，非要怪，就只能怪他运气不好。
他好不容易来一次世锦赛，把所有能用的玄学都用上了，还要怎么小心呢？
“冰刀我可以借你，”高圣川实在看不过：“先好好比赛，回去师兄给你买更好的。”
立刻有冰舞选手反应过来：“川哥你俩同个项目，同一天比赛，我跟他码数也一样，我时间还错得开，我借他。”
“我比你大一码……可惜了”双人滑男搭档凑过来道：“我的刀适合跳跃。”
“现场那么多选手呢，”高圣川拍他的肩：“我负责给你借到合适的，行不行？”
沈炼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他太知道这帮孩子了，每个人有什么弱点，是什么心态，他一清二楚。
——今年的世锦赛，李晏舟恐怕是白来了。
“行了，”他拍拍手：“不到那个份儿上呢。都上车，留一个人盯着联络，别耽误时间。”他揉了一把李晏舟的头发：“不是什么大事，教练跟队友们都在呢，肯定让你上场。”
李晏舟抹了一把脸，知道一切都没戏了。
大家都是来比赛的，不可能为了他浪费那么多时间，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甩尾巴的。
这次除了女单无人拿到最低技术分被迫开天窗，其余项目都是各一人，都是优中选优，都是万众期待，只有他一个人来体验生活，没人期待他能拿出什么好成绩，没人的注意力会落在他身上。
可他却偏偏成了那个拖后腿的人。
“我留下。”关澈对领队道：“你们先去驻地酒店，给我一个有酒店名字的地址，我得到确切消息，就去酒店跟你们汇合。”
团队到了酒店就要开始办手续，检录，找机会尽快适应冰面，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只有她最合适留下。
“这不好，”沈炼道：“你……”
关澈手机突然响。
她打开扫一眼，是高圣川发给她的酒店地址和联系方式。
“麻烦关老师，”他没有丝毫犹豫：“我不一定接得到电话，要是有任何问题，你联系领队比较快。拜托了。”
“好，行李帮我拿回去。”
她不再多说，转头向失物招领处走去。
“能不能行？”沈炼过来悄声问：“别到时候……”
“走吧教练，”转身之前，高圣川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关老师没有不行的地方。”
一行人到达酒店驻地就开始各自奔忙，直到夜里，才真正歇下一口气。
李晏舟没有任何胃口，说了句困了就回房休息，沈炼想跟上去，却被霍世平按住了肩：“让孩子一个人静一静。”
“点菜啊川哥，”队友把菜单传到高圣川手里，高圣川却没接，解锁手机左右划了划，道：“不吃了，我先走了。”
“哎——”霍世平冲他的背影叫：“去哪儿啊，回来，饭都不吃了？！”
沈炼：“……你让孩子一个人静一静吧。”
高圣川想给关澈打个电话，又怕碍她的事，想了半天，决定下楼去酒店门口等。
大概率是找不回来了，他想，到时候要是她沮丧自责，我还能抱抱她。
电梯门开，里面竟站着他的老对手。
Andrew左手拥着一个身材曼妙的女郎，冲他招手：“嗨！高！”
高圣川冲他抬了抬下巴，笑了：“这回你也挺早。”
“我昨天就来了，早点上冰，早点拿金牌，对了，”他收敛了嬉笑，认真道：“这次上场，你肯定要摔了。”
高圣川：“……你怎么就知道我要摔？”
Andrew大笑：“因为冰面特别硬，我昨天差点摔死在冰上。”
“说真的，高，你早点去适应一下，不然影响发挥。”他搂紧身边的姑娘：“虽然我很想拿金牌给我的甜心看看，但我还是想跟你堂堂正正比一场。”
高圣川捣他的肩膀：“那你完了，我这次可是堵上职业生涯的一战。”
“Wow，年轻人，”Andrew端起架子：“话说得太早了，明年冬奥会，我等着跟你一起站台子呢。”
明年……
高圣川第一次没有就坡下驴地自卖自夸，只是道：“先把这次的台子锁了，再说别的。”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的瞬间，微信连响几声。
Andrew跟女友相视一笑：“有人要去温柔乡了。”
“我倒是想……”高圣川摸出手机，脸色一下变了，招呼都没来得及打，转身又奔进电梯。
李晏舟：救救我我动不了了
李晏舟：救命
李晏舟：救救我！
高圣川几乎在门口刹不住车，冲进李晏舟房间的时候，队医、康复师、总教练，能在的人基本上都在了。
李晏舟倒在床上，面色惨白，嘴唇绀紫，呼吸急促得像倒气的风箱，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目光却没有焦点。
队医和康复师迅速给他推了葡萄糖，两人一起给他不间断揉搓失去知觉的四肢，一边忙活一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过了很长时间，高圣川才听到一声很轻的呜咽。
这一声像是一个细小的扳机，轻轻他耳边一扣，让他在Andrew面前尚算完好的防御忽然裂开一个很小很小的裂隙。
“我不滑了，”李晏舟说：“我要回家。”
“不要胡说，”沈炼坐在床边，轻声叱道：“那么努力才拿到世锦赛的门票，你死也得给我死在赛场上。”
李晏舟一个字都听不进：“我不应该来的，明知道自己吃不了那个苦，我就不适合走职业……是我太贪了。”
“行啊，”高圣川抱臂站在床边冷笑：“我给你买机票，头等舱，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国，行李也别找了，回去直接退役吧你。”
李晏舟忽然坐起来：“关老师回来了吗？”
高圣川摇摇头，斜眼看他：“人家那么厉害的导演，一次出场费都好几万，跟你助理一样眼巴巴地在机场守到现在，结果你告诉我你要回家。行啊，回，在机场碰见她，你自己去跟她说。”
李晏舟眼神彻底黯淡下来，小声道：“川哥，你那么强，你不明白……我们有你就……”
高圣川心中某处强撑的堡垒轰然倾塌。
他不由分说劈手拉起李晏舟，霍世平想拦他，也被他一把甩开，把李晏舟像推沙袋一样推到窗前，按着他的头让他向外看。
窗外是洛加兰夜色中的车水马龙，选手和教练们正从酒店的门口熙攘着鱼贯而入。
“你给我看！”高圣川指着楼下：“这里面每一个人，哪个不是从小吃着别人吃不了的苦，今天才有资格跟你住同一个酒店？”他每一个字都带着极愤怒的不甘：“遇到这么点事就吵着不合适，你对不对得起你自己？”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李晏舟……”他声音忽然低下来：“多少人想再滑一场，再穿一次冰刀……你手里大把的时间和机会，然后你说你要放弃？”
“你总觉得别人都应该像你一样，把花滑看得比命重，”李晏舟哑着嗓子：“可我就是没那个天赋，我就是狠不下心，我就是——”
“走到世锦赛了，你跟我说你不行？”高圣川提高声音打断他：“你回去翻翻，去翻国内其他人的积分，去翻他们的MTS，你告诉我，你当了逃兵，这个项目以后怎么办？”
除了李晏舟，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内情，于是每个人都低着头，不发一言。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高圣川在李晏舟的耳边，叹息似地说：“为了男单，你他妈也得给我撑住了。”
李晏舟忽然大哭起来。
“我能有什么办法！”他哭喊着：“我也想跟你说，川哥你不要有压力，男单还有我，可是你看看我！”他握住高圣川的肩膀：“我连自己的冰刀都……”
“李晏舟。”
一个清朗柔润的声音带着笑，像一阵春雨淋入了一触即发的干涸地。
关澈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手里拖着一个行李箱，笑得风恬月朗：“你的冰刀，我给你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