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导演这么多年,关澈第一次从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这么真实而具体的失而复得。
李晏舟几乎是在瞬间挣脱了高圣川的钳制,一把从她手中抢过行李箱,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锁头,才敢抖着手对密码。咔哒的细微开锁声仿佛打开的不是箱子,而是他准许他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进的恩赦。
然后他终于从精心收纳的防尘罩中拿出冰刀,亲眼确定它们丝毫无恙,最后抱着自己的战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一刻,冰刃上的冷光把一切自哀自怜的借口通通粉碎,齿刃紧贴着他小臂内侧的皮肤,寒凉锋利,将李晏舟每一个自我怀疑的细碎念头都碾作齑粉,纷纷扬扬落在地上,铺就成了一条清晰的路。
而高圣川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大步向着关澈走过来,不等她开口就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她的气息和洛加兰特有的烟尘气混在一起,一张柔软的网似地接住了他激荡的心神。他耳垂贴着她微凉的侧颈,胸中那口气一松,整个人紧绷的力气都去了大半,手臂却将她揽得更紧。
“你回来了,”他声音又轻又庆幸:“我很担心你。”
关澈不明所以地轻轻推他:“高圣川,你教练和师弟都看着呢。”
“咳,”沈炼轻咳一声:“关老师饭都没来得及吃吧,小川,陪人家吃点好的去。”
……
洛加兰地处北部,春日来得极晚,三月末料峭的春寒攀着行人的衣领袖口,嗖嗖往里钻。
高圣川牵起关澈的手放进口袋里,问:“怎么找到的?”
关澈冷得几乎将下半张脸藏进毛衣领里:“我去查了监控,他的行李出来得太早,被上一班飞机的乘客拿错了。后来那人去了趟洗手间,好像也发现自己拿错了行李,就把它扔在了洗手间里。”
洛加兰的办事效率是众所周知的低,尤其是机场,每天面对巨大的客流量,更不可能分出心思去调查一件丢失的行李,哪怕你是来参加比赛的也不行。最后还是她找了自己在电视台的同学,借着一点媒体的关系,七拐八拐,才得到首肯。
东西既然找到,那之后她之后独自一帧一帧地拉监控、对着穿着泯然众人的乘客一路追踪,甚至不顾其他人的侧目,直接追进了男厕所,这些事情,倒也就不消说了。
“要我说,他是真的运气不错,”她整个人放松下来,侧倚着身边的人:“可见那个护身符是有点用。你的呢?带没带出来?”
高圣川不知为什么,忽然别扭起来:“带了……”
关澈不信,探着脑袋往他领口里瞧:“在哪儿呢?拿出来给我看看。”
高圣川捂住领口:“当街耍流氓吗?这东西拿出来不就不灵了,不给看!”
时间已经很晚了,街面上大多饭店都打了烊,两人在渐渐归于沉寂的街上走了许久,高圣川忽然牵起她,往一处僻静小巷一拐,穿过路灯闪烁的巷口,停在了一处素雅恬然的小花园门口。
“逛花园吗?”关澈困惑地望他:“先吃饭好不好,我们——”
掩映在一片森绿龟背竹后的浅色木门无声地开了,走出一位穿着燕尾服的中年男侍者,身形挺拔,一丝不苟,微笑着向他们走来。
“惊动人家主人了……”关澈轻轻扯他的袖子:“赶紧撤吧咱们……”
侍者转眼走到他们面前,竟跟高圣川熟稔地打招呼:“高先生,这次怎么在比赛前光临?”说着目光停在关澈身上,意味深长:“啊,我懂了……”
高圣川冲他一点头,转头对关澈挑眉笑道:“沈妈都发话了,说要陪你吃点好的,怎么样啊关小姐,我有这个荣幸吗?”
……
落地窗外庭院幽深,草木乌暗的轮廓随着夜风轻盈摆动着,间或在窗边打下一串浅淡宽阔的倒影。
疏朗如月的如水蟾光里……关澈正对着一只整蟹,和用来把它大卸八块的八件套一筹莫展。
高圣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生怕错过任何一点细节似地,这时候轻轻笑出声来:“关老师这种表情,我倒是没见过。”
关澈瞪他:“我什么表情?”
高圣川很自然地接过蟹和工具来,手上一拆一剪,极为娴熟:“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可爱表情。”
她总是疏离,总是胜任,总是游刃有余,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敬佩,却也从一开始就有了距离。
这样对着食物无所适从的懵懂,只有他见过。
他忽然勾起唇角,眉眼温柔地微笑起来。
关澈在对面,第一次将高圣川这个人,跟“斯文”这个词联系起来。
手指用力时分明的骨节、用技巧时不疾不徐的手势,不知想到了什么,于是垂眸沉敛浅笑的模样——她始终见到的都是他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简直要忘了,他是家世背景极好的人,应当有她见所未见的一面。
“在笑什么?”她问。
高圣川用银质小钩取出最后一条蟹腿肉,摆在她面前:“我在想,如果我以后不滑冰了,就天天给你拆螃蟹吃……你呢?”他又问:“你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关澈几乎不假思索:“拍自己想拍的东西,谁的意见也不听,就拍我自己喜欢的。”
这倒是从来没听她提过。
高圣川问:“所以你真正想拍的是什么?”
“是死亡,”关澈道:“我想要记录死亡。”
高圣川收拾工具的手忽然凝滞在半空,小银匙当啷一声磕在金丝餐盘边沿,嗡声作响。
空气中的不安瞬间暴涨,冰窟里的水似地,漫过了他的口鼻。
“抱歉,手滑了。”他故作镇定:“你继续说。”
她看起来神色如常:“没有了。”
“具体说说啊,”高圣川追问:“死亡也分很多种,也分是谁,在ICU和安乐死病房里,你看到的肯定不一样。”
关澈凝神沉思片刻:“我不想它变成一种猎奇,我想表现的是一个平凡的人在最后,如何结束自己平凡的一生……会有不舍吗,会有牵挂,还是这些都抵不过□□和精神的痛苦,恨不得早点离开?”
“会有不舍和牵挂,但到最后,是不得不放手。”高圣川拌着自己面前已经不新鲜的沙拉:“为什么想拍这种东西?”
后半句提问完美地掩盖了前半句意有所指的解答,关澈垂下眼帘,睫毛在灯光的投影下轻颤了一阵,才道:“我想知道我妈妈那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说:“我想救她。”
一个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么多年,还有人孜孜不倦地想要把自己的生命耗在解救她这件事上,甚至将其归结于生命的意义,哪怕千难万难,也不曾放弃。
即使做成了,妈妈也不会再回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那个女人的一生,有一个完整且合理的注解。
这是高圣川所能想象的最深的深情了。
“你入行也这么多年了,有那么多作品,”他问:“为什么一直没有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关澈咽下一口已经凉了的蟹肉,慢慢道:“所有你能想象的环节,全部都有问题。”她长叹一声:“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电视台或者平台背书,没有哪家医院愿意冒这种风险,让我进去拍素材,这涉及到很严重的伦理问题。即使病人和家属本人同意,也一样白搭。”
不知为什么,高圣川忽然想起郝云的话——“跟她志同道合,能助她一臂之力的男人。”
如果是这样一个人,这种时候,会为她做些什么呢?
单就这个伦理问题,他能做的其实很多。黎氏集团旗下也有连锁私立医院,让她进去拍东西,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
但万一赛后他手术不成功,自然要从她面前消失。以她的职业信仰,到时候即使这种方便摆在她面前,她也未必肯接。
那就只能先做万全准备,到时哪怕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也能背地里操作,为她扫平一些障碍,而不是现在就说出来,博得她一个惊喜,一处感激,到最后却因为他,把这条路也堵死了。
高圣川思虑百转千回,两三秒的时间已经转了三四个弯,意识到这点,他在心里苦笑起来:过了二十三四年的简单人生,不爽就走,不服就干,从不在这种事情上内耗浪费时间,临了临了,对着她竟然变成了这样想十句说一句的性子,总觉得自己不够妥帖,总觉得替她想得还不够多。
“你在想什么?”他思索的表情落进关澈眼里,不免让她隐隐担忧,当是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引他难过:“是不是我说这些,让你不高兴了?”
高圣川按下这许多心思,对她安抚地笑:“没有的事。还想吃甜点吗?”
……
两人回到酒店时,已经半夜了。
大堂倒仍旧灯火通明,关澈跑去按电梯:“应该早点回来的,你这么晚睡,明天公开训练怎么起得来?”
“怎么起不来,这可是世锦赛,身体兴奋得几天不睡都很正常。”高圣川揉她的头发:“你就当陪我去吃了顿饭,放松放松,行不行?”
他们身后,一条陷在微弱亮色中的昏暗长廊里,一个人影轻轻将手里的酒搁在桌上,里头大颗的圆形冰块轻碰杯壁,发出一点细碎的响动。
“所以你的护身符呢?”关澈又想起这茬来:“啊你不是才答应我要坦诚吗?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没带?”
高圣川无奈地笑:“带了,真带了……”
“在哪儿呢?”关澈作势要搜他的身:“我排好久的队求来的,你要是不喜欢就还给我……”
电梯叮咚一声打开门,高圣川扶住门,让关澈先进,只听背后有人叫:“关导。”
郝云从酒廊中走出来,站在光影交界处:“打扰了,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