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锦文帝后，三皇子平王继位，称帝承平，立太平历法，记朝中大事，随后又是扬扬洒洒近百年，承平帝驾崩，太子顺位，延用先帝历法，以太平历为计时方式。朝中新增掌历司，专记太平历。

    太平历九十七年，青州，藏冥山脉。

    又是一年清明。

    大概没有人会知道，在如此粘绵的山间，会有这样一片桃源。

    有水坐落在山峦之间，茂密的树林蔓延至此，幽绿变作了嫩粉——是桃花。

    一潭水并不大，勉强称作湖，桃树簇拥在湖畔，密密实实，影影绰绰，湖水宛如一块剔透的蓝宝石，在初春的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

    湖水泛起涟漪，桃花整朵落下来，飘进湖里，在水面上起伏。白衣男人就靠在桃树的树枝上，脚尖下是几乎垂到水面的花枝，他看着那桃花从枝条上掉落，暗红的眸子里仿佛盛了一潭死水。

    他靠着的那棵桃树下，安静地立着一块白玉石长碑，有花瓣飘着，轻轻地落下来，却被碑角一磕，打着旋坠下去，落在碑底被春雨濡湿的泥土上。

    碑前面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三根红香静静地烧着，烟被人带起的风吹散，颤抖着消失。

    鸠骤然回首，在见到来人是上官煜时，便从桃树上下来了。他躬身道：“主子。”

    上官煜同样身着一身素白，他漫不经心地抬手，让对方起来：“免礼，我来看看她。”

    鸠抬起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是。”

    “你我不必如此虚礼。”上官煜垂眸，将手放在了玉碑顶上，“你也在这里呆了许久了，这一辈子都打算留在这里吗。”

    鸠垂眸，指尖划过碑上凹进去的刻字，黄，晽……，他不敢再继续下去：“我不想走，还是放不下，她这个人闹腾，又怕独自待着，我想陪着她。”

    手腕被人猛地捉住，鸠反应了好一会，才迷茫地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

    他竟然，已经和主子一样高了吗。

    好像是……过了近百年了。

    “你已经陪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上官煜盯着对方的眼睛道：“你的身子早就撑不住了，就算是辟了谷的大妖，也是要偶尔吃些东西的，不然身上的人味儿会渐渐消失，在你身上，我已经感觉不到那股活人气了。”

    “……”

    两人相对而立。相对无言。

    半晌，鸠想起什么似的，小心开口道：“他……怎么样了？”

    上官煜微微一怔，随即神色淡了下去。

    鸠意识到自己问错了问题，他连忙低下头，双膝一屈作势就要跪。可还没等他跪下去，手臂就被上官煜扶住了。

    “主子……”

    “无妨。”上官煜眉目收敛着，垂下头时，墨发遮住了他紧抿的唇。“他啊，还是老样子。”

    “百年过去，他还是没醒吗？”

    “没有。”上官煜摇着头，祀仿佛他口中的一颗烂掉的苦果，只是含着，便能让他从嘴里一直苦进心里。

    “我从昆仑虚将双生花的种子带回来了，种在春山上，近百年过去，也只是长出来一小棵绿芽。”

    鸠勉强笑了笑：“没事的，我们等得起，我一定会等到他回来的。”

    “笑不出来就别笑了。”上官煜看着面前逐渐与自己一般高的人，喉间一片酸涩，“不好看。”他将鸠脸侧的碎发拂到耳后，黄晽蹊走后，他再没束过发，乌漆的长发垂了一身，再没有了昔日的少年气。

    “我要回春山去了。”上官煜嘱咐道：“你的差事早已办完，我允许你长留此地，不过，你要帮我一件事。”

    “什么？”鸠抬眼，像是不太相信。

    “你要接手我的王座。”上官煜道，“你的实力已不逊于那妖狐身时的我，我又应了先帝的遗愿，做了帝师，再留在妖族中怕是有所不便，还会引人非议。”

    鸠有些慌张：“主子，我实力是不差，只是要震慑群妖还需要时间，你一下子将权柄交到我手里，这……”

    上官煜不说话，只是摇头。

    鸠蹙眉道：“且不说我能否坐稳王位，你要完全脱离妖族，独居春山守着你的小花，先帝也就算了，若是今上用完你，来个鸟尽弓藏，你怎么办？”

    上官煜不回他，只是喃喃道：“我没时间了。”

    “什么？”鸠听得背后凉了一下，忙问道：“什么叫没时间了？什么时间？是你这具身体要不行了？”

    上官煜摇头道：“不会，玉做的身子自然坚实。”

    “那你为什么……”

    “我是怕我和关涟焉一样，放弃。”

    “……”

    像关涟焉一样执着一件事百年，最后却因无尽的苦等和无望而放弃吗。

    “以千年古寒玉雕刻的身体固然好，但终归是寒气太重。”上官煜握了握鸠的肩膀，对方被他手指冰得浑身一机灵。“虽然双生花生在常年积雪的昆仑，可我还是不敢靠近他，只要我靠得太近，他就会微微发抖。”

    男人苦笑着，将冷得像冰的手拢进袖内：“三伏天便罢了，只是每年最冷的那几日，阿祀格外怕我。”

    鸠不由得心底一阵抽痛，这么久过去了，面前的男人早已习惯了浑身冰凉，寒玉雕刻的人身让他的爱人也会本能的畏惧他，这百年来，他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所以，再帮我最后一次吧，鸠。”上官煜没什么血色的唇开合，几乎带上了恳求的味道，“你可以不用离开桃源，有妖族闹事你就用御妖，或者灵羽传信告诉我，我来帮你处理，好吗？”

    鸠微微颔首：“好。”

    “最后帮你一次。”

    “多谢……”上官煜苦笑，“如今我的身份太过敏感，这具身体既不能算妖，又不是灵，又因为上古寒玉的原因，我能吸收和使用灵气，缝缝补补的三魂有两个半是魔族的，因此我也能使天魔气，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了。”

    他说完，见鸠沉默着，便一拂衣摆，跪坐下来。鸠见状惊道：“主子！你做什么？！”

    上官煜将双手举过头顶，掌心向上，仿佛等着神赐一般，口中道：“见过我王。”

    鸠有些惊惶的去扶他，却怎样也扶不起来，对方的双腿像是焊在地上，任凭自己如何用力，上官煜仍稳稳地跪坐着。

    鸠努力无果，只好松了手，无奈受了这一跪：“起来吧。”

    上官煜站直了身，却没抬起头，低眉敛目，恭敬异常。

    一阵剧烈的无力感涌上鸠的心头，他知道对方此刻去意已决，而自己与他的关系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样子了。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白衣人的肩上落了一瓣桃花，良久，他转过身去，墨发松散地束在腰间，碎发被微风吹起。鸠目送他远去，直到那一抹白淹没在桃源里。

    “或许，一直等，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