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声音，姜洄只觉得五雷轰顶。
不知道谁开了吊顶的日光灯，原本昏暗的包厢一下子亮堂起来，所有人都无所遁形。
欧阳坐在最里面，白色的高领毛衣，黑色休闲长裤，姿势看起来悠闲自得，脸上的表情却冷淡严肃。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姜洄，明明他是坐着的那一个，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男人听到欧阳发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瞧你说的，我怎么叫为难人家，不过唱首歌而已，有什么为难的？”语气里竟有种小心翼翼。
“今天难得聚在一起，何必叫外人搅了兴致？”欧阳眉头微微皱起来，“《两只老虎》都唱得那么难听，你还想叫她唱什么？”
周围人都笑起来，男人尴尬地摸了把大脑门，说：“行行行，既然欧公子觉得难听，叫她走就是了。”
欧阳又望向姜洄：“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走？”
姜洄立刻掉头就走。
KTV里的温度起码有二十七八度，姜洄却觉得从头到脚透心的凉。
她没想到欧阳也在...
她应该说一声“谢谢”的，毕竟是他出面帮她解了围，但是他明明，明明一直都在，却任由朋友欺辱她，最后大概实在看不过去了，才开金口说了一句...
上一次见面，是在蒋佳佳组的饭局上，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搞得她饭都没吃好，这一次，是在小南国的包厢，他又是出现在意料之外，还是在她处境如此尴尬的情况下...她心乱如麻，甚至有些呼吸不畅。
因为小南国地理位置比较偏，没什么同学住这边，所以这半个月来，姜洄很侥幸地没碰到任何熟人。但是很不幸，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偏偏还是碰到了欧阳...欧阳会把她的事告诉其他同学吗？是不是过不了多久，朋友圈所有高中同学，都会知道自己现在在小南国当服务生？
事情还没发生，姜洄就已经坐立不安。
她像是一只坐在井底的蛙，开始每天紧盯头顶的一方小小天空，生怕飞过一只老鹰，把她抓了去。
一天过去了，没什么动静，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姜洄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欧阳并没有把她的事大肆宣扬。也是，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大嘴巴的人，况且她算什么？说不定那天出了小南国，他就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是她太高看自己了...
“姜洄！”门外响起Lily的声音，“有位客人点名说找你呢，在826包厢，快去吧。”
姜洄微微吃惊：“谁啊？”
“有点胖，但是脸挺好看的，说是你同学呢！”
姜洄第一反应是蒋佳佳，但是蒋佳佳又不会通过这种方式来找她，奇了怪了...
一边揣测一边走到826包厢。
包厢里很安静，只有一个女生坐在沙发上对着镜子摆弄自己的头发，见姜洄来了，立刻手忙脚乱地站起来。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姜洄才哑着嗓子，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孟...璐？”
对方笑得有些局促：“好久不见，姜洄。”
姜洄万万没想到，这个来找她的同学，是孟璐。
就像Lily描述的那样，眼前的孟璐，有些胖，和高中时瘦弱的她判若两人，头发烫成了大波浪，也许是颜色问题，显得有些老气，唯一不变的，是她挺拔小巧的鼻子，足以能成为任何一家整形医院的“整容模版”。
“站着干嘛？坐啊！”孟璐像招待来访客人的女主人，指了指桌子上的果汁，“我还点了喝的。”
姜洄心里翻江倒海，在离孟璐最远的位置上坐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姜洄问，脑中不由浮现出欧阳的脸。
“上次不是有人闹事嘛，说来挺不好意思的，当时我老公也在，但他不认识你，回来跟我说，我才知道你在这里。”
“你老公？”姜洄有些惊讶，几天前那场戏，竟然有这么多“熟人”？
“你没见过他，他低调着呢，只要不吭声，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在。”
姜洄本来想说“你老公认识欧阳啊”，但是在孟璐面前提欧阳，只怕会更加尴尬。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老公怎么和欧阳一起吃饭唱歌？”
姜洄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想到孟璐竟然这么从容地就说出了欧阳的名字，好像当年那个和欧阳分分合合，寻死觅活的人，不是她本人...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老公读书时和欧阳是隔壁邻居，小学时他俩还经常一起上学呢！”
“是吗？这世界真小。”姜洄也微微一笑。当事人都不在意，她顾忌那么多做什么？
孟璐喝了口果汁，问姜洄：“你是回老家了吗？”
“嗯。”
“那你怎么不找个企业待着或者考个事业编啊？”
“企业嘛，没找着合适的，事业编，还没考呢。正好我妈妈朋友的朋友新开了这家店，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来店里帮忙了。”姜洄说完都佩服自己，她是怎么把失业走投无路只能来KTV打工描述成自己热心肠，来帮朋友扶持新事业的？
她说得自然，合情合理，孟璐深信不疑。
“回来好，你一个人在北上广那种大城市待着，确实比较辛苦。回来了家人朋友都在身边，多好！”
“你呢？你现在在哪？”
“我在北场设区。”
“你什么时候考的？”姜洄露出羡慕的表情。
“两，两三年前吧，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孟璐回忆说，“我当时在北京一家私企，不是碰到一个极品上司嘛，每天气得肝疼，睡不着觉，有一次当着全办公室人的面和主管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就回老家了。正好赶上北场招社区工作者，我想着试一试，嘿，没想到还真考上了。”
“你好厉害。”
“运气好运气好，你要是让我现在考，说不定连面试都进不了呢。”
“怎么会...”
“是真的！今年我们招人，报了两三百个，其中还有博士，真是吓死人了。”
“那完了。”姜洄说，“我还想着明年试试呢。”
“试呗，不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呢？”
两人多年未见，当年分别时还有龃龉，没想到现在竟然能坐下来面对面聊天，就像高中关系还很好时一样。时间会冲淡感情、执着，但同样也会洗刷隔阂和矛盾。少年时觉得天都要塌了的事，如今再回首，竟然轻如鸿毛，不过尔尔。
和孟璐重归于好是件开心的事，但姜洄毕竟还在上班，总坐这儿聊天也不是个事儿。
“急什么？”孟璐不以为意，“你还怕你主管骂啊！”
“说实话，是有点怕。”
孟璐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问：“你知道小南国有几个老板吗？”
这个姜洄还真不知道，之前妈妈和刘叔叔打电话时，对方说的是“我有一个朋友...”
听孟璐这语气，似乎除了刘叔叔的朋友，还有其他老板。
“就上次闹事的，逼你唱歌那个二百五，是你们倪老板的大侄子！”
见姜洄没任何反应，孟璐啧了一声：“倪老板你不知道？倪舒平啊，二中以前那个很有名的政治老师，后来下海经商去了...”
姜洄这才反应过来，瞳孔都缩小了：“倪舒平不是...”
欧阳他妈妈吗？
“你这反应有够迟钝的。”孟璐说，“倪舒平是小南国最大的股东，其他人只不过是来凑数的。”
原来小南国竟然是欧阳家开的...姜洄心里五味杂陈。她以前就知道欧阳家境好，但那跟她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有关系了，他是她老板家的公子，是她的小老板，以后见着了，是不是就要笑脸相迎？
“你有空去看看欧阳吧。”孟璐忽然说，“他在医院。”
姜洄惊讶地看着她。
“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前两天喝酒出了点小车祸，他走路走得歪歪倒倒，直接撞人家电瓶车上了。”
姜洄实在难以想象欧阳醉酒的样子，他永远都是冷静、镇定、一丝不苟的，就像是装在一袭华美套子里的人。高中他和孟璐谈恋爱的那些年，两人的感情经历跌宕起伏，如果说孟璐是汹涌澎拜的水，那欧阳就是永远不会倾塌的山。他巍峨屹立，北极星为他引路，哪里会需要姜洄这样孤岛上的灯塔？
就算他现在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也没必要姜洄去探望...她凭什么去呢？是作为一个多年不曾联络的高中同学的爱心大爆发，还是作为一个员工下属不得不践行的溜须拍马？
更令姜洄费解的是，这样的请求，还是孟璐提出来的...
最后两人分别的时候，孟璐望着姜洄，说：“对不起姜姜，你很好，是我不好...你要是实在不想去医院看欧阳，就算了。”
她的眼神有欲言又止的哀伤，让姜洄再一次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发过来的那条信息，也是同样的话。
【对不起姜姜，你很好，是我不好】
姜洄一直搞不懂，自己哪里好，孟璐她自己又有哪里不好。
以前以为孟璐是热恋期心思敏感，但现在，他们三人各奔东西多年，她和欧阳早已分手，又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为何还在重复这一句话？
姜洄实在搞不懂她。
至于欧阳...姜洄在矛盾中挣扎着，直到圣诞来临，她终于请到了入职小南国以来的第一个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