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缓缓驶入欧家宅邸。
正在院子里打扫的阿姨见了，叫道：“呀，欧阳回来了！”
黑色大衣的年轻男人从后座上下来，有点摇摇晃晃。
“欧阳，你喝酒啦？”阿姨担忧地望向他，“还好今天你妈妈不在家，要是被她看见了，少不了又是一通数落！外套脱给我，一股酒味，我给你拿去洗了...”
“谢谢阿姨。”
欧阳走进客厅，吊灯落地灯壁灯全都打开了，亮得如同白昼，他本能地抬起手臂遮了下眼睛，然后就看到穿着鱼尾裙的欧雨冲他小跑过来。
“定制的礼服到了，好看不？”欧雨提起裙摆转了一圈，高兴地问。
“好看。”欧阳说，脚已经踏上旋转楼梯。
“你还没看呢！”欧雨追着他，“你又喝酒了？”
阿姨朝她递了个眼色，欧雨脸色一沉，跟着上了楼。
“欧阳，我进来了？”欧雨象征性地敲了敲门，见里面人没吭声，就直接推门进去。
“别开灯！”
欧阳低声喝止，惊得欧雨又赶紧把灯给关掉。借着门缝外透进来的一缕灯光，她看到自己的亲弟弟正躺卧在床上，闭着眼□□。
“你喝了多少啊？”欧雨不满地问，抱臂倚靠门框，“上次喝醉了平地里都能撞到别人电瓶车，还敢在外面喝酒？真是受不了你了，以前从来不喝酒的人，现在倒是酒瘾大得很！到底是谁把你带坏的？”
“你让我一个人静静行不行？”
“不行！你别以为妈不在家，你就能上天，酒是什么好东西吗？你都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饮酒误事的道理？”
欧阳在床上翻了个身，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你...”欧雨愣了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她走过去，坐到床边，把手轻轻搭在欧阳胳膊上，语气不由温柔起来：“有什么事，跟姐说说呗。”
“没什么。”欧阳说，“我就是心里难过。”
欧雨有点心虚，小声问：“感情受挫了？难道...你那个姓姜的女同学拒绝你了？”
“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我。”欧阳低声说。
“这样啊...”欧雨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但脸上已经控制不住笑起来，“别难过了，你俩本来就不合适，我早跟你说过了。她拒绝你，那是她有自知之明！”
听到这话，欧阳突然一下翻身坐起来，问她：“是不是你去找姜洄说了什么？”
“我找她说什么呀？”欧雨立马反驳，“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这种事你跟妈也不是第一次干了...”欧阳毫不留情地说。
“瞧你说的什么话！我跟妈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且不说我们压根就没去找姜洄，就算我们去找她，那还不是为你好？”
“为我好？”欧阳冷笑了一声，“为我好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涉我的人生，为我做决定？”
“怎么，你是觉得自己找一个KTV小姐做女朋友很荣光是不是？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我们确实去找过姜洄...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妈跟我本来也是抱着打听情况的心态去的，但是很明显，那个姜洄喜欢钱远胜过喜欢你，她本来就不可能进我们欧家的门，她自己也知道，让她多拿点奖金，可比让她跟你谈一段没有结果的恋爱来得实在...”
“够了！姜洄不是这种人，你用不着编这种话来骗我。”
“是吗？”欧雨笑了笑，“那你怎么有些底气不足啊？还是说，你也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一个整天不做正事，打扮得花枝招展，跟有家室的男人搞暧昧的女人，能养出什么品行端正的女儿？”
欧阳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姜洄自己好歹也是重点大学出来的，结果现在却跑到小南国给别人端茶倒水，是不是在社会上混了几年才发现，自己读的那点书根本屁用没有，还是出卖色相，跟她老娘单婉玗一样当个捞女才能搞到大钱呢？”
“别说了。”欧阳喉咙发紧，喑哑的嗓音下压抑着一丝痛苦，“她妈妈怎么样不代表她就会有样学样...”
“你听听，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好好好，就算姜洄跟她妈不一样，她身上也流的她妈妈的血，就凭这点，她就不配做我们欧家的儿媳妇。还有，你要真娶了姜洄，你就得喊单婉玗那种女人叫妈，你叫的出口吗你？连她自己老公都知道早早跑路，不要她们母女了，你还想着接盘呢？欧阳，你可别犯傻，这天底下的好女孩多的是，比姜洄家世好学历高的女孩一抓一大把，你惹上她这样的，只会一身腥！”
欧雨走后，欧阳在黑暗里独坐了很久。
最后，他走到书桌边，打开了许久不用的小台灯。
昏黄的灯光下，是一叠摆放在一起的油画。他曾经在自己作的这些画里，精挑细选了一副送给她，当时看到她脸上惊喜的表情，他突然就感觉到久违的幸福。
但是现在，她微笑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他却只觉剜心的痛。
他从九岁开始学习油画，起初是被母亲逼得，后来才渐渐起了兴趣。手把手教他油画的老师姓杨，生得高大周正，他仰慕杨老师的才华，欣赏杨老师的品性，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画室里独自挥笔的日子，比在家要自由幸福得多。
他曾经一度把杨老师视为忘年之交的恩师良友，直到初中那年，别人突然告诉他，杨老师要跟师母离婚了。大夏天的，他穿着不透气的校服，背着厚重的书包一路狂奔到画室，正巧撞见有人在门口打架。
说打架其实不准确，只是有人在单方面挨揍。
他看到自己敬爱的杨老师像条狗一样窝在角落里，任歇斯底里的师母对他拳打脚踢。
旁边还蹲着另外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女人长得很漂亮，只是头发被打散了，妆也哭花了，像只偷吃鱼干被抓了个正着的，可怜又可恨的大花猫。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有人强行把他带走...
后来，他零零碎碎知道了事情的起因经过，那个姓单的女人，这几个月一直和杨老师在一起，但她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是故意破坏别人的家庭，因为“姓杨的骗我说他和老婆已经离婚了，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事实究竟如何，欧阳已经记不大清了，或许他当时就没搞清楚，只记得这场风波后杨老师就离开了，往后十余年，他再也没在老家见过他。
原本他最爱的画室成了梦魇之地，他再也没有踏足过。
...
欧阳打开了抽屉，那里静静放着一本厚厚的日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体有些幼稚，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每一篇日记的结尾都是十分标准的落款——XX年XX月XX日璐璐 。
这是十六岁生日那天，孟璐送他的生日礼物，当时她满脸通红，递日记的手却无比坚定。
【今天我跟爸爸去爬梓山，没想到碰到了欧阳和欧阳爸爸。我心想真是有缘啊有缘，我跟欧阳怎么就这么有缘呢？结果我爸却突然来了一句：是我打电话叫他们出来一起爬山的！我勒个去！老爸，我讨厌你！...】
【今天周末，妈妈带我去欧叔叔家玩，欧阳妈妈说好久不见，还问我，是不是想她才过来玩的，我嘴上说“那肯定的'，心里却在想：我是想你儿子才过来玩的！但是女孩子要矜持，我只能默默在心里想，嘴上可绝对不能说漏嘴了...】
【今天大家一起吃晚饭，欧阳妈妈又说起小时候给我和欧阳订娃娃亲的事了，这个娃娃亲到底算不算数啊？以后我真的要和欧阳结婚吗？其实，我还是挺喜欢欧阳的，不过欧阳啊欧阳，你也喜欢我吗？你要是喜欢我，我肯定就和你结婚了，但如果你不喜欢我，那，那到时候再说吧...】
一篇一篇积攒起来的日记，是少女对他日渐深厚的情意，她满眼的爱，满日记的爱，却成了他心上一把沉重的枷锁。每一个见证他们共同成长的人，都往枷锁上添了一把锁，年幼时他尚无察觉，等到他感到背负太重，喘不上气的时候，枷锁已经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他无法不背负着枷锁行走...
而遇见姜洄，才让他觉得，枷锁上长出了翅膀，能带他飞向天空。
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直到某个午后，她一直没出现在图书馆，他也没了看书的心思，后来她终于来了，比平常晚一些，气喘吁吁地坐到他对面。
看到她红扑扑的脸蛋，他的内心被难以言喻的喜悦充盈。
她翻找着自己的书包，眉头越皱越紧，原来是没有稿纸用了，他毫不犹豫地就把自己新买的笔记本推到她面前。
“用我的吧。”
“啊？”她有点呆呆的，“用这么好的笔记本当草稿纸？”
他一时语塞，最后说：“没事，你用。”
“那我撕一张下来，就一张哦。”她小心翼翼地把第一页折起来，顺着折痕撕下了纸。
最后走的时候，这张已经写满算式的稿纸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然后折成了一只千纸鹤，夹在了自己的日记本里。
有一次自习课上，他不小心听到几个女孩在聊天，听到她说：“...我妈也不让我谈恋爱，说等考上了大学才可以谈。”
他便不自觉地开始幻想起高考结束之后，她答应他告白时的场景。其实他并不懂怎么跟女孩子表白，妈妈一直对他严格管教，他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或许他应该跟孟璐学习？孟璐总喜欢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一些表白的话...想起孟璐，他又感觉到背上枷锁的重量，长辈们已经把他和孟璐当做了一对金童玉女，他该如何面对他们？如何回应孟璐？
就在他独自甜蜜又苦恼的时候，孟璐却跟他说，欧阳，你知道吗？姜洄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那个女人？他困惑不解。
杨老师出轨的那个三儿！
宛如晴天霹雳，他在原地愣了足足两分钟。
咔嚓一声，他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翅膀断掉了，他再也没去过图书馆，如同再也没去过画室...
后来他跟孟璐吵架的时候，孟璐对他说，欧阳，你不会还对姜洄念念不忘吧？果然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但是你怎么这么有自信姜洄会喜欢你啊，就算你跟她表白，她就一定会跟你在一起？我以前跟姜洄聊天谈心时，她可从来没主动提过你，一句都没提！她根本就不喜欢你，别再折磨自己了！
孟璐太了解他了，知道什么利器最容易将他刺伤，但她拿的是一柄双刃剑，刺伤他的同时也总是刺伤自己，就算伤口勉强愈合了也很快会再次流血，最后在两人之间隔出一条血淋淋的河。
...
孟璐的日记下面，是另一个日记本，已经陈旧泛黄，但里面的内容却空空如也，只夹着一只被压得扁扁的千纸鹤。
“她根本就不喜欢你...”
孟璐的话犹在耳畔，欧阳闭上眼，眼角微微湿润。
如果说当年是因为早恋不被允许，她才未曾把心思放半点在他身上，那如今呢？欧阳问自己。
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长大成人的他们，却共同回到老家，再一次相聚在一起。他以为对她的感情已渐渐被时光冲淡，可再一次遇见她时，他的心依旧猛烈地跳动，而她却说“我只是，不想别人误会”...
欧阳把头慢慢贴到日记本上，泪水浸湿了纸张，晕开灰色的乌云，千纸鹤埋在乌云之下，以前它没能飞起来，以后，也不会再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