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那位刘大人看着面前本来稳重的户部侍郎瞬间失了神,愣了片刻。瘦削而修长的手无意识捏了捏大红官袍的边缘,面如纸色,却只是挥了挥袖示意知道了,还是坐了回去。

    他被打断了思绪,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继续哭死,只好转移话题道:“江大人家中似有急事,不回去看看吗?”

    江厌苦笑,乌青的眼眶在白皙的面容上格外显眼,说:“如今各方有难,户部正是忙碌的时候,江某怎能为了府中私事擅自离开呢?”

    “那也不能一天一夜不回家,”外面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江厌与刘大人起身相迎,那是一个矮胖矮胖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说话时八字胡一翘一翘的。

    正是户部尚书周珩盺。他乐呵呵地进来,先是与湖州来的刘大人寒暄了两句,无非是一些关于湖州的风情人物特产。

    待看向一旁的恭恭敬敬的江厌时,他佯装生气,说:“江侍郎,我听门房说你昨夜不曾回府,整理了一晚上的陈年旧账,这……这是真的吗?”

    江厌没承认也没反驳,低下了头。

    这是默认的态度。周珩盺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说:“你这么勤恳,让其他几个尚书部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户部?刚好刘大人在此,你可得给我作证,我可没有压榨属下官员。”

    那刘大人在旁边陪着笑,看着江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说:“自是当然,江大人年轻有为,为君为民殚精竭虑,可得注意适当休息。”

    江厌拱手道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周珩盺挥了挥手,不愿再与这犟种多掰扯,说:“既然府中有事,你还在这里做甚?还不快回府瞧瞧。顺便在府中多休息休息,否则宋太傅又少不了叨叨我把他宝贵学生当驴使唤……”

    “可刘大人要的赈灾银两……”江厌欲言又止,看上去脸色苍白得触目惊心,却还是硬挺着。

    周珩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这你就别管了,本官不是还在这儿吗?”

    听闻此言,江厌才彻底放下心来,向两人行过礼之后就步履匆匆地向外走。

    身后周珩盺摇摇头,笑着说:“这小子……”

    刘大人凑过来,问道:“江侍郎何时多了个妹妹?去年回京述职时不曾听闻啊!”

    “三个多月前迎回来的。据说啊之前脑子不太好,一直养在庄子上。所以现在接回来了,可宝贝着呢!”周珩盺解释道,“不谈这些了,老刘你就实话跟我说,湖州现在到底……”

    嘈杂的话语声被彻底隔绝在车帘外,马车从闹市中缓缓驶过。

    江厌即使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也是挺直板正,身姿如松。此刻他闭着眼,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按压着眉梢后凹陷处,淡淡道:“应分,这怎么回事?”

    应分在前面驾着马车,说:“主子,江姑娘今日晨起之时的却说过身体不适,但只是让下面的人不要去打搅她。这……送信给主子,大抵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了!”

    江厌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在应分紧急避开了一个横冲直撞的小女孩后,听见了厚厚的帘子里面传来他闷闷的声音:“找个时候把人都处理了吧!”

    “是,主子”,应分答应道,却有些迟疑,“不过江姑娘今日着实古怪。加上昨夜有人闯了西院,最后却没人出来,属下猜会不会是藏在江姑娘房中了?”

    “有人闯了西院?”江厌皱起眉,轻咳了一声,说:“怎么没派人告诉我一声?”

    应分愕然:“主子没收到朔风送去的信吗?”

    江厌心中大概有数了,冷冷道:“你待会儿带人在江府周围搜寻一下应该就能找到人了。”

    应分沉声应是,高高扬起手中马鞭狠狠地抽打了一下。青石板上的“哒哒”马蹄声瞬间加快了不少。

    很快就到了江府。雨已经停了,榆钱的叶飘飘洒洒了府前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有一种厚实的感觉。

    江厌没有急着进去,反而侧身吩咐道:“城西的萃香阁应该有母亲喜爱的桂花糖蒸栗粉糕,你去买些回来。”

    “是,”应分转身欲走,却被叫停了。

    “……顺便还买些三彩镜糕。”江厌说完就甩袖进府了,背影萧瑟。

    ……

    白日的西院也是静悄悄的,没几个人影,连个扫除丫鬟都不曾有。

    江厌没有理后面跟着的婆子,而是独自去了西院。他没有换下官袍,脸色紧绷,周遭气场冰冷,是明眼人都瞧得出的不悦。

    那暗中送信的徐婆子余光瞟到他冷若寒霜的脸,心下一凛,颤颤巍巍地不敢上前,只敢用扫把挡在前面,兢兢业业地扫着中庭那不染尘埃的一亩三分地。

    还好他直接略过了仆妇丫鬟,直奔江府后面那小小的西院。徐婆子松了口气,刚抬起头,却瞅见了对面连廊上一个眉眼轮廓深邃的护院冲着她笑了一下。她顿时又乱了阵脚。

    江厌可不知下面人的弯弯绕绕,他进了西院就觉得不对劲——

    院子中央那棵树秃了一大半,树干上还有磨蹭的痕迹,分明是有人在此打斗过。

    江采采的房间没有上锁,门“吱嘎”一响就被轻轻推开了。

    江厌蹙眉,没有踏进去。

    屋子里如一个见不到底的黑洞,冷冷清清,安静得让江厌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她死了。

    最终他还是踏进去了,带着一身雨水气息,隔着一层屏风试探性地唤道:“江采采?”

    没有人应,屋里静谧得只能听见清浅的呼吸声。

    江厌提高了音量,良久才得到一声迷迷糊糊的回答。

    屏风上影影绰绰,可以看见有人从床上爬了起来。

    女子着一泛黄的素白衣裳,摇摇晃晃地从屏风走了出来。她的脸涨的通红,额头还挂着汗珠,眼神迷离,只能大概看清来人高大的身形,仰着头,下意识地喊道:“江厌?”

    这还是她第一次直接唤江厌名字。

    身后的窗户沾了许多雨水,稀稀落落的,滴答滴答落在窗台上,颇有两分悦耳。

    江厌眼中晦暗不明,并不想应,只是看见半晌后江采采大概是烧糊涂了,固执地仰着头,他还是“嗯”了一声,说:“我在。”

    江采采满意地点了点头,在原地踏了两步,下一刻就径直向前倒下了。

    在她身后,长年累月被雨水侵蚀浸泡着的窗户从根基开始皲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随着男子下意识向前接住她,窗户轰然破裂,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就如同突然惊醒了,江厌撒开手,任由江采采摔在了地上。

    他夺门而出,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丝毫没有管躺在冰凉地上的江采采,自然也没看见一个男子在其后进了屋。

    男子手中拎着一个硕大的药包,大抵才从药铺出来,身上也是一股清苦的药材味。

    他还是穿着昨夜那身青衫,看上去却温和了不少。李怀慈瞧见江采采高烧得迷迷糊糊的,又向外瞟了两眼——只有晃动的院门暗示着刚刚似乎有人来过。

    “采采妹妹呀,你的这位兄长当真是铁面无私啊,就把你这么扔在这里,也不说去寻一个大夫……”男子似是口直心快地调笑了一番,手下动作却是丝毫不含糊,直接将女子打横抱到了床上。

    感受到一旁漏风严重的窗户,李怀慈有些无奈,嘀咕道:“早知道刚刚下手就轻一点了。”虽是这样说,可他眉眼间却没有丝毫歉意,反倒隐隐带笑。

    不过好在雨停风歇,此时的风虽然也是丝丝缕缕绕在天地间,却也没有之前猛烈。

    李怀慈还是放心地走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将药藏进了梳妆台下,那下面还有一件上好白绸制成的外裳。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将布料垫在了药包下面。

    这人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身形如鬼魅一般,恰好赶在丫鬟咋咋呼呼进来之前离开。

    一切拿捏的刚刚好,加上江厌也不是铁石心肠,即使后面一直没出现,还是着人去请了大夫,顺便送了两个小丫鬟来西院。

    江采采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屋子里多了两个陌生的小丫鬟,还有一股苦涩的药味萦绕在唇齿之间。

    她有点发懵,挣扎着起身。尽管动作很轻,但仍然还是不小心牵动了被角。守在床边的那个丫鬟一下子就被惊醒了,抬起头,兴奋道:“姑娘您醒了,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

    守在药炉边扇风的丫鬟也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啊”了一声,随即也兴奋道:“姑娘现在要喝药吗?马上就好!”

    屋子里格外暖和,还体贴的只点了外间的油灯。江采采陡然受到热烈的问候,还不太习惯,以为自己在睡梦中,怔怔的。

    直到两个小丫鬟当着她的面开始担忧:“姑娘怎么不说话?”

    “该不会是烧傻了吧?俺乡里就有一个也是烧了一天然后傻了。”

    “那俺去找徐大夫!”梳着两个小发髻的丫鬟脸一下子急白了,火急火燎地就要去寻大夫。

    江采采起身欲阻拦,“别!”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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