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

    “我去上学了。”

    钱纸鹞穿好校服,挎上空瘪瘪的书包,跟赵清澜挥了挥手。

    赵清澜一直在家门口目送钱纸鹞远去。

    以前都是两个孩子结伴去上学的,现在艾静上大学了,张语去集训了,原本还算热闹的家就剩一个钱纸鹞,明显感觉到她这段时间情绪低落,赵清澜是担心女儿的,于是她每天都送钱纸鹞出门,但这担心不多,送也只送到家门口。

    钱纸鹞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赵清澜打了个哈欠,关上门回房间补觉了,最近装修厨房给她累够呛的。

    拐了个弯,感受不到背后那道殷切的视线之后,钱纸鹞再也强撑不住,挺直的背脊骤然垮塌,垂头丧气地往公园走去,在湖边的长椅上躺了下来,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闭上双眼,感受着自己一下下的呼吸。

    钱纸鹞没有去学校,或者说她从开学到现在半个多月了,一次都没去过学校,她不想读书了。

    开学报名那天,钱纸鹞到学校拿了单子后去银行汇款,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不直接过手学费,只是这样就要麻烦交学费的学生来回跑了。

    银行大堂人满为患,钱纸鹞取了号准备找个位子坐下,她绕着柱子转了一圈,不料冤家路窄碰上了钱雨欣,当时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班上的同学,钱雨欣人缘一向很好。

    钱雨欣也看见了钱纸鹞,她不再装了,直勾勾地望着钱纸鹞,勾起嘴角对她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然后跟身边的同学说了什么,三个人捂着嘴哈哈大笑。

    明明周围的环境那么嘈杂,钱纸鹞却只听见她们尖锐刺耳的笑声,她不知道钱雨欣说了什么,但她肯定钱雨欣是在说她,说她什么呢,她的爸爸、她的妈妈,还是……

    钱纸鹞想起自己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钟庭金的老婆放话要收拾赵清澜,赵清澜得了消息躲了好几天,他老婆憋了一肚子气没处发,就来寻钱纸鹞泄愤。

    正值上学时分,人来人往的学校门口,钱纸鹞也不知道钟庭金的老婆是怎么认识她的,冲上来就薅住她的辫子,骂她婊子养的骚货,张语对着那个女人又咬又踢,女人又说钱纸鹞跟她妈一样这么小就会勾引男人……

    所有难听的话钱纸鹞那天都听了个遍,越来越多不明所以看热闹的人将她们包围,她被抓住了头发动弹不得,人群中的钱雨欣当时也是这样看着她,带着嘲讽的笑和身边的同学谈论着钱纸鹞。

    钱雨欣和张语,他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她曾以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可自那天以后,钱纸鹞自虐般的,在脑海中反复咀嚼钱雨欣看到她被女人抓住时幸灾乐祸的眼神,钱纸鹞终于知道,钱雨欣原来很讨厌她。

    或许是因为钱雨欣的爸爸钱小伟为了从钱梦山身上捞些好处卑躬屈膝,或许是因为钱雨欣的奶奶那么大年纪了还要看赵清澜脸色,又或许是因为钱雨欣从小被钱纸鹞像个丫鬟似的使唤来使唤去……钱雨欣应该讨厌她的,而在这讨厌之外,钱纸鹞还从那眼神里看见了几分鄙夷。

    骄傲如钱纸鹞,怎么能允许别人瞧不起她呢,于是她开始处处针对钱雨欣,钱梦山还在的时候,钱雨欣哪怕受了委屈也不敢吭声,日子久了,钱纸鹞便忘了钱雨欣讨厌她、瞧不起她这件事,只当钱雨欣害怕她。

    钱雨欣隐忍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一个冤枉她偷钱的机会,钱纸鹞明白了,钱雨欣何止是讨厌她,钱雨欣是恨她才对。

    可是钱梦山不在了,钱纸鹞再也风光不起来了,钱雨欣知道她所有不堪的过往,她这辈子注定在钱雨欣面前抬不起头来。

    只要一想到钱雨欣可能在将她家不可告人的脏事当成笑料一样说给别人听,钱纸鹞像条落败的狗,她不敢看钱雨欣那高高在上的胜利的姿态,逃也似的回学校交了汇款单,跟班主任谎称她接下来要上钢琴课,要备考雅思,最后仿了赵清澜的签名,给自己写了个不来校上课的申请。

    因此一直到现在,赵清澜都没发现她没去上学,而是天天躺在公园长椅上睡大觉,至于钢琴课,学费拖了快一学期都没续交,钱纸鹞也不好意思再去上课。

    在公园看了一上午小屁孩捞金鱼,说真的天天这样也难过,钱纸鹞想着人还是得找点事做才行,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时间,她又一次拎起她的空书包,磨磨蹭蹭往家里走。

    还没进家门就闻到饭菜的香味,院子改造厨房完成后,赵清澜现在天天在家研发新菜,一盘盘菜端上桌还挺像样,就是她们两个人对着一桌子菜,难免冷清了些,赵清澜想到她那天天和老公吵架闹离婚的好姐妹雯惠,当即打电话让她过来吃饭。

    谁知雯惠还没来,一个陌生男人闻着味就从门口进来了:“赵姐,吃什么好料,这么香?”

    钱纸鹞坐在赵清澜对面,看见她妈一下就笑开了:“小童,你来得正好,快坐快坐。”

    男人也不客气,挨着赵清澜的位子坐下了,钱纸鹞讨厌这种在别人家吃饭的时候不请自来的人,不请人吃吧,显得小气失礼,总不能让他在边上看着,请他吃吧,搞不好他以后天天来,到时候赶都赶不走。

    钱纸鹞翻了个白眼,没有要和他打招呼的意思。

    赵清澜给这个小童添了副碗筷,小童道了谢,问道:“这是你女儿?”

    “是啊。”赵清澜责怪钱纸鹞,“一点都不懂事,看见人也不叫。”

    钱纸鹞自顾自地夹菜,小童似乎没打算放过她,却是问赵清澜:“你女儿不要去上课?”

    钱纸鹞正是心虚的时候,一听到“上课”这两个字头皮都绷紧了,暗骂这人有病吧,她上不上课关他什么事?

    带着不满往小童那里看了一眼,这一看就撞上了男人打量她的视线,钱纸鹞心头咯噔一下,完蛋了。

    “她走读,”赵清澜替钱纸鹞解释道,“中午回家吃饭的。”

    “是吗?”小童说,“我今天还看她在我店门口蹲了一上午,还以为不要上课。”

    这个小童不是别人,正是公园里捞金鱼的老板。

    赵清澜和小童打过几次牌,显然也是知道他做什么营生的,用她只会打麻将的脑子处理了一会儿这句话里的意思,转向钱纸鹞:“你逃课?”

    钱纸鹞:“……”

    关于赵清澜会如何得知她不读书这件事,她设想过一百种可能,也许是她在街头闲逛的时候偶遇赵清澜,也许是被熟人看见然后告诉赵清澜,也许是班主任反应过来不对劲打电话向赵清澜确认……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因为她看小孩捞了一上午的金鱼,刚巧那老板是她妈的牌搭子。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还在她家中。

    就在钱纸鹞纠结是直接跟赵清澜摊牌她不读书了,还是先承认她只是逃课时,雯惠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到了。

    雯惠人还在门口就憋不住叫道:“清澜,下午去摘火龙果!”进门后的表情和赵清澜先前一样,哪怕戴着墨镜都能看到雯惠的眼睛一亮,“小童!你也在啊,一起去啊!”

    “不行啊,”小童可惜地看向赵清澜,“我下午要去送鱼。”

    他们在那里眉来眼去,钱纸鹞也没空想自己的事了,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见赵清澜交过那么多男朋友,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午饭后,钱纸鹞照常背上书包开始她的表演,赵清澜叫住她:“鹞锅儿,跟我们一起去摘火龙果。”

    钱纸鹞小声说道:“我还要上课呢……”

    赵清澜看着她不说话。

    钱纸鹞便索性道:“哦,那去吧。”

    结合这段时间以来钱纸鹞的反常,赵清澜想着带孩子出去放松放松,也好打开心扉,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好商好量,可雯惠这一下午霸着赵清澜不放,让她实在没机会和钱纸鹞好好谈谈心。

    雯惠早就发觉赵清澜和小童互相有意思了,今天又在赵清澜的饭桌上看见了小童,当着钱纸鹞的面不好问,这一中午她都要好奇死了。

    “行啊清澜,你可真不够意思。”

    赵清澜不解,雯惠啧了一声:“快跟我说说,你和小童发展到哪一步了?”

    “你说什么呢!”赵清澜连忙回头,钱纸鹞拎着篮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也不要知道听没听到。

    雯惠压低声音说:“你们在一起了?”

    “还没呢!”赵清澜不好意思了,作势要打雯惠,“你这个大嘴巴,不要乱说。”

    “我说真的,”雯惠凑上去,挽住找清澜的胳膊,亲昵地耳语,“小童这人不错,不像老钟,婚都没离还敢来骗你,人家小童还有自己的生意,我看他挺喜欢你的。”

    “他比我小好几岁呢。”

    “小几岁怎么了,那不是正好!”雯惠挑了挑眉,露出一个坏笑,“嗯哼?”

    “你正经点!”赵清澜又一次回头看钱纸鹞,“我女儿还在这里!”

    两个女人浪得忘形,钱纸鹞虽然没听见她们说什么,但看她们笑得花枝乱颤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一双眼恨得要滴出血来。

    刚走了个带金的,现在又来了个带铜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赵清澜这个臭鸡蛋,尽会招苍蝇。

    怨恨赵清澜的同时,她也没忘了给雯惠记上一笔,就是这些麻将桌上认识的所谓的朋友,把她妈给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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