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问要点什么？”
浓郁的香水味飘来，两位靓丽的女生款款进店，钱纸鹞忙换上一脸职业假笑，热情地招呼她们。
一个女生点餐，另一位女生碰了碰她，把手机举到她面前：“哎，你看。”
女生取了号就到取餐口去等，一瞥屏幕，惊道：“你说这你男朋友？看起来都快六十了吧！”
另一位女生拍她的胳膊：“哎呀你别这么大惊小怪嘛！”
“你怎么想的，找个这么老的？”
工作日上午，奶茶店里就她们两个客人，钱纸鹞发誓她不是有意偷听别人讲话的，是八卦自己钻进耳朵里来的，于是她边调奶茶一边屏息侧耳，生怕错过一点，也想知道这个年轻漂亮的女生找老头是怎么想的。
“那些追我的男生太幼稚了，”女生耸肩，“拜托，你不觉得他很有味道吗？”
“呵呵，老人味吗？”
“喂！”女生不高兴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告诉你的，你干嘛这样说他！”
“行行行我错了，老头好，老头会疼人，老头有低保。”
“什么低保，人家好几套房呢。”
“那更好了，等他死了就都是你的了，你再拿他的钱去包个小狼狗，走上人生巅峰。”
“您好，两位的奶茶好咯！”钱纸鹞把纸袋递给客人，趁机多看了那个女生一眼，她大概也就……二十五六岁？
一直到她们走远，钱纸鹞还呆呆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店长套上围裙从休息室里出来，揭开茶桶往里看了一眼：“在想什么，闹钟响了没听到？”
在想什么？钱纸鹞在想刚刚那两个女生说的话，说的可不就是赵清澜吗，二十来岁的时候嫁给比自己大四十岁的钱梦山，还没把老头熬死她就拿着老头的钱养狗了。
在别人看来赵清澜简直算是人生赢家了，虽然嫁了老头，每年却只需和老头一起生活两个月，这辈子是半点工作的苦都没吃过，甚至连家务都不用她干，成日里打打麻将玩玩男人，快活似神仙。
这么多年痛苦的只有钱纸鹞罢了。
早班四点下班，虚情假意笑了一天，钱纸鹞现在连动动眼皮都觉得累，拖着沉重的双腿迈出电梯，竟然在家门口看见了赵清澜，看样子等了挺久了。
钱纸鹞对她还有气，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赵清澜从换鞋凳上起身，抬手撩了一下粘在脖子上的头发：“哦，楼下的保安见过我，没拦我就上来啦。”
但她没有入户门密码，就算上来了也只能在门口等。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好吧，昨天静静打电话给我，说你去找她了，哭得稀里哗啦，我一听你这么可怜，心疼得不得了，这不就来看看你啊。”
“是来看我笑话的吧。”钱纸鹞与赵清澜擦身而过，开门进屋，“看也看完了，你可以走了。”
嘴上下着逐客令，实际钱纸鹞却没有关门，赵清澜还能不了解她？回身拎起换鞋凳旁放的袋子跟了进去。
一进门，赵清澜抽了抽鼻子，嫌弃道：“你这家里怎么一股味道？这么好的房子给你住都是糟蹋，也不知道开窗通通风。”
闻言，钱纸鹞在心中暗叫不好，不会被她闻出香烛味了吧？
好在赵清澜也只是为了嫌弃而嫌弃，并没太纠结于这股味道的来源，把手里的袋子放到餐桌上：“还没吃饭吧？给你带了我自己做的鱼丸。”
钱纸鹞同样了解赵清澜，就她那家务零级的水平，自己做鱼丸呢，她会吃屎还差不多。
“是你做的还是他做的？”
“你管谁做的，”赵清澜把保温盒一一摆出来，给钱纸鹞凑了三菜一汤，“给你就吃。”
鱼，鱼，鱼，全是鱼，钱纸鹞只看了一眼就把头扭开：“我不吃鱼。”
“你不是挺喜欢吃鱼的吗？”
“我说，我不吃鱼！”钱纸鹞一字一顿地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吃鱼！”
“就因为那条鱼？”赵清澜也不忙活了，“叔叔都不跟你计较了，你还在这里作给谁看？”她抱起胳膊坐下，失望地摇头，“钱纸鹞，你这个人啊真是一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我为什么要容忍一个陌生人？”钱纸鹞迷惑得在原地转圈，这么多年她都在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问，“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找个男人！”
赵清澜却反问她：“女人没有男人怎么活下去？”
“不结婚活不下去是因为她们没钱！你又不是缺钱的人。”
“要是没有男人，谁都敢欺负到我们头上来，连我们家下水道堵了都不让我们通，要不是你舅舅在，那些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搞我们。”赵清澜对她的观点坚定不移，笃定地总结道，“反正，我是没见过哪个女人独自带着孩子还能活下去！”
“那我呢？”钱纸鹞近乎咆哮地问道，“你就没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赵清澜一声嗤笑，“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对我没有一点女儿对妈妈该有的尊重。”
“你看看你做的事！嗜赌如命，出轨成性，有哪一件值得我尊重你？”
这话很难听，同时也否定了赵清澜作为母亲的一切，再说下去也只是无尽的争吵，赵清澜起身准备走人：“行，既然你都把我讲得这么不堪了，我还考虑你干什么？”她把保温盒一个个盖好垒起，原封不动装回她提来的袋子里，“再说，万一我有个头疼脑热，过两年你上大学去了，我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钱都被你赌光了我他妈还上什么大学！”
“你还敢说！”赵清澜把筷子摔在桌上，“这事不说不生气，越说我越生气，从小到大花了那么多钱培养你学琴，你倒好，说不读就不读，我下半辈子是彻底指望不上你了。”
“自己女儿指望不上，那个刚认识几天的小白脸就指望得上了？你忘了钟庭金是怎么对你的？你别到时候被这个姓童的骗得裤子都穿不上。”
“被他骗我也认了，是我活该，我命苦，遇到的男人一个个都是王八蛋，生的女儿也没良心！”说到这里，赵清澜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钱纸鹞痛心疾首，“你还有脸说别人，别人骗我也就算了，你是真心想要我的命啊！”
世界上没有人比钱纸鹞更爱妈妈，赵清澜却把她想得如此恶毒，骤然得知自己在妈妈心中的形象，钱纸鹞像被一盆水兜头浇下：“我要你的命？”
“我是嫁到你们家，不是卖进你们家，你爸爸死了我难不成还得给他陪葬啊！这样你才满意是吧，你们姓钱的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
钱纸鹞觉得自己真是悲凉又可笑，就因为她说了一句姓童的不好，可把赵清澜给心疼坏了，别人说她坏话的时候怎么没见赵清澜拼命维护她呢？
她打开大门送客：“滚滚滚，你赶紧滚，以后都别来了。”
“钱纸鹞，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会原谅你，因为你是我女儿。”赵清澜从包里掏出一张卡，“自己拿着吃点好的，天天吃垃圾食品，你都长胖了知不知道。”
这张卡钱纸鹞认得，存着她从小到大的压岁钱，卡里几万块是有的，够她好好生活一阵子了。
她又被赵清澜临别前的关心给搞得鼻子酸酸，问道：“你怎么过来的？”
赵清澜转了转眼珠，她当然不能说她又给小童买了辆车，便说：“挤地铁。”
钱纸鹞心中酸涩不已，要不是来看自己，赵清澜何苦要挤地铁呢？
她总是这样，既无法心无芥蒂地去爱妈妈，又做不到彻彻底底地去恨妈妈，她置身于爱与恨的漩涡之中，日久天长，她的心早就被撕扯成了一块破布。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瞬间，钱纸鹞连忙说道：“赶紧报警把钟庭金的车要回来，他撞了人坐牢的可是你！”
“你少管！”赵清澜的声音从电梯里传出来。
报警是不可能报警的，被男人骗已经够丢脸的了，还想闹得人尽皆知吗？她也知道钟庭金只是说气话，她不信他真有那个胆去撞人的。
赵清澜走后，钱纸鹞看着手里的银行卡，慢慢地回过味来，这是让她别回家了，从此以后一个人过的意思？
俗话说有后爸就会有后妈，赵清澜有自己的新生活了，希望女儿不要再打扰他们，可是，钱纸鹞紧紧捏着银行卡，恨恨地想，住着她爸爸的房子，花着她爸爸的钱去和别的男人过日子，用这几万块就想打发她，休想！
钱纸鹞洗过澡，走入二楼最里面的那间房，是她疏忽了，以为只她一个人住，便没关门，以至于香烛的气味飘得满屋子都是，好在房子够大，味道不重。
给钱梦山上完香，房间里没有开灯，三粒香头在幽暗中如同三只闪烁的眼睛，忽明忽暗，燃烧香料后释放出一种安宁的气息。
钱纸鹞坐在地上，凝望着钱梦山的照片，她已经快忘了爸爸身上的味道了，虽然爸爸年纪很大了，可是他身上才没有老人味。
钱梦山每天早起都要做晨练，因为腿不好，只能坐在凳子上，转脖子抬胳膊，静坐练吐纳，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的身体向来很硬朗。
晨练过后，钱梦山会站在穿衣镜前，拄着拐杖，精心地挑选今日的穿搭，西装皮鞋，手表领带，香水戒指，胸前的口袋里一定会放着一块手帕，像个讲究的老绅士，这一切之后，他才会出门见人。
钱纸鹞已经好久没闻到爸爸身上沉重而温暖的香水味了，如今想见爸爸只有给他上香的时候，记忆中的味道已经快被檀香味所取代了……
“爸爸……”
一开口，眼泪便决堤般的涌出，没了爸爸的孩子连亲妈都欺负她，她受委屈了，想找爸爸诉苦，可是她说不出口，她觉得自己好自私，只有受委屈的时候才会想起爸爸。
如果世上真的有鬼神，那爸爸知道难过，他在那边又做不了什么，也只是多了个难过的人罢了。
“你怎么不来看看我。”钱纸鹞抹着眼泪埋怨他，“我一次都没梦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