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钱，一起走吧，我上次看你和我一个方向。”

    把围裙挂回休息室，肩上落下一只温柔的手掌，钱纸鹞回头，是店长姐姐。

    两人关好店门，此时已近十一点，虽然商场内部的客人早已散尽，可走出商场，高楼林立的市中心依旧灯火璀璨，是不同于老城区的夜景。

    不远处就是地铁口，店长走得恨不得飞起来，钱纸鹞却走得犹犹豫豫的，便问道：“小钱，怎么了？”

    “那个……店长，”钱纸鹞说，“我到家了。”

    “啊？”店长看看她，指了指大楼，瞠目结舌问道，“你、你住这儿啊？”

    钱纸鹞点头：“店长再见。”

    “哦……再见……”

    店长一阵恍惚，但她此刻无暇思考住在这寸土寸金的房子里的公主怎么会来她们店里打工，她只知道再不跑快点就真的要赶不上末班地铁了。

    十二点，钱纸鹞洗去工作一天的疲劳，盘腿坐在顶楼落地窗前，回想着从她和赵清澜大吵一架，搬到钻石大厦以来的这一个多星期。

    工作几天以后再回头看看当时的自己，真是无知者无畏，竟然敢空手从家里出来，身上一分钱没有，为了不饿死，她不得已出去找工作，可她又什么都不会，最后是现在这家奶茶店的店长看她一个小女生，可怜兮兮的，冒着雇佣未成年的风险点头收留了她。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钱纸鹞感慨以后还是不要乱许愿了，想她不久前还说她以后的梦想是开一家奶茶店，现在好了，梦想实现了一半，摇奶茶摇得昏天黑地的。

    “唉。”

    钱纸鹞叹了口气，另一件令她在意的事是，今晚与店长临别前，当她得知自己住在钻石大厦顶楼时那震惊的眼神，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

    好久以前了，大概才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临近年关，钱梦山回大陆过年，他作为父亲，平时不在身边已经缺失了钱纸鹞人生中大部分重要的时刻，便和赵清澜一起去校门口接女儿放学。

    来接孩子放学的家长把学校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钱梦山不知道是提前了多久才能站在最前排的位置，拄着双拐立在寒风中，只为钱纸鹞出校门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他。

    当钱纸鹞随着班级路队走出校门时，果然一眼就看见了他们，激动地叫了一声“妈妈”然后朝赵清澜飞奔过去，但除了钱纸鹞，每一个从校门里出来的孩子都在看着这个奇怪的老人。

    那天回家后，赵清澜偷偷表扬钱纸鹞，夸她聪明，知道跑到妈妈的身边，要是让别人知道她爸爸是个残废老头，以后在学校要被人瞧不起了。

    钱纸鹞想说她没有嫌弃爸爸的意思，只是因为她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与妈妈亲近些，所以本能地朝妈妈跑去，她真的没有觉得爸爸丢人。可是后来，从小学到高中，钱梦山再也没去接过钱纸鹞，也识趣地在钱纸鹞的同学来家里时呆在房间里不出现。

    但拜钱雨欣所赐，她的同学们还是知道了那天校门口拄拐杖的老人是钱纸鹞的爸爸，钱梦山一心不想给女儿丢脸，像钱纸鹞难以示人的污点，躲躲藏藏了许多年，其实大家早都知道了。

    上初中后，月秀从钱雨欣那里听说她们学校小混混横行，拉着钱纸鹞千叮万嘱，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爸爸是台湾人，不要告诉别人咱们家有钱，否则他们来敲你竹杠……

    都是很稀松平常的小事，但在钱梦山去世后，这些遗忘在时光里的小事又如潮湿角落的蘑菇，一件件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在她有能力思考这些事背后的意义的现在，却又永远地失去了向爸爸解释的机会。

    好比今天晚上，她其实不太愿意让别人知道她住在哪里的，一是她如今一个人住，让别人知道总归是不安全的；另一个是，就像从小到大她一直被教育的，她已经深埋了自觉隐瞒自家情况的意识，她不想、不敢、不愿意让外人窥探她的家庭，因为会被瞧不起，被敲竹杠。

    “唉。”

    钱纸鹞再一次深深叹气，扯过身后的被子将自己裹紧，颓丧地在窗边躺下，看着窗外繁华的灯火，更显她的孤寂，真正离开家后才知道外面的天地是多么的辽阔，她一个人该怎么走下去啊……

    眼泪从眼眶里簌簌落下，就算住在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房子里又怎样，她没有爸爸了，妈妈也不属于她了，她现在只是一个住着豪宅的乞丐。

    第二天钱纸鹞在窗台边醒来，这些天她都是这么睡的，她不会铺床单套被子，这些事在家都是月秀做的，非要她做的话也不是不会，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干活儿的，逼到无奈了自然就会去干。但她执着地认为自己现在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睡地板也不是不行，被子往身上一裹简单方便快捷，反正现在天还不冷，等到了冬天……冬天的事冬天再说吧。

    钱纸鹞睡了一觉起来也没有充满电的感觉，关于未来一片迷茫，她就是有劲都没处使。今天不用上班，这是她在这家奶茶店上了一个多星期的班以来轮到的第一次休假，还没发工资，身上钱也不多了，得省着点花。

    钱纸鹞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决定花两块钱坐公交去找艾静，顺便还能让她请自己吃饭，这一天不就解决了嘛。

    说去就去，也不管艾静是否有空，或是贸然找去学校方不方便，钱纸鹞到了艾静宿舍门口看见紧闭的门才想起来，今天是周四，打工人的时间和学生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她是不用上班，可人家还得上课。

    于是钱纸鹞也没给艾静打电话，就这么靠着墙玩手机，等了一个多小时，艾静和一个室友回来了。

    “纸鹞？”艾静看见钱纸鹞很是惊讶，“你来找我怎么不先跟我说？”

    “忘了。”钱纸鹞收起手机，如实说道。

    室友询问地看向艾静，艾静介绍道：“我表妹。”

    开门，三人进屋，钱纸鹞见那个室友把她上下看了看，别有深意地“哦”了一声，了然道：“她就是你那个表妹啊？”

    那眼神让钱纸鹞很不舒服，像是讥讽，像是鄙夷，一个陌生人没理由对她抱有这样的敌意，她看向艾静，心下明了，只能是表姐跟室友说过她什么。

    会说什么呢？这个表妹很讨厌，嚣张跋扈，仗着家里有钱鼻孔长在头顶上，老是欺负她和她弟弟……还是说，这个表妹的爸爸死了，妈妈的钱又被男人骗光了，她活该落到这地步……

    钱纸鹞当然不可能知道艾静和室友说过她什么，只是她越自卑什么，越害怕什么，就越控制不住地假设什么，在门口等艾静时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雀跃不已的心一点点冷却下来，她受不了那个室友瞧不起她的眼神，好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艾静给她倒了杯水：“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在门口傻傻等。”

    钱纸鹞讷讷说：“怕你在上课。”

    “变这么懂事？那还好我上午只有两节课，不然你等到中午去。”艾静让钱纸鹞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自己靠坐在书桌边，“你不上课吗，怎么这时候来找我？”

    艾静自开学后就没回过钱纸鹞家，而钱纸鹞离家才一个多礼拜，期间她们也没有联系，艾静不知道她的情况也很正常。

    真的是各种意义上的倒灶事，这种家丑当着艾静室友的面是说不出口的，恰好这时肚子发出一声空鸣，钱纸鹞说：“我饿了。”

    “就知道你来找我没好事。”艾静也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是借着玩笑把心里话说出来，拎上包无奈道，“走吧，带你去吃饭。”

    艾静没有带钱纸鹞去学校食堂，而是一家相当有格调的咖啡馆，她们坐在临湖的位置，湖的中心还有几只黑天鹅。

    “也就是你来，我才舍得来这么贵的店。”

    钱纸鹞咬了一口松软香甜的牛角包，得了便宜还卖乖：“又不是我让你带我来这里的。”

    “是是是，是我非要带你来。”艾静故作夸张地说，“哪能带大小姐去吃食堂啊。”

    又是那种开着玩笑的语气，借着玩笑吐露心声，抱怨钱纸鹞害她破费，钱纸鹞后知后觉自己太不懂事了，她忘了艾静自己也还是个学生，还在朝家里伸手要生活费。

    是钱纸鹞一厢情愿地以为她们是亲人，是姐妹，你对我好，我对你好，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又想到艾静室友看见她的反应，钱纸鹞有种被自己亲近之人背叛的感觉。

    嘴里美味的面包顿时如同嚼蜡，她把从刚刚开始就在心里的奇怪感觉问出来：“表姐，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艾静的笑容僵在脸上，先是被戳破心事后的惊慌，而后破罐破摔似的，她放弃了辩解，往后靠进椅背里，隔着小桌，沉静地看着钱纸鹞，手上把玩着桌上的立牌。

    一瞬间曾经的那些小事又如潮湿角落的蘑菇般长了出来。

    七岁那年，钱纸鹞因为不是在医院出生的，所以缺少出生证明，因而没能在台湾入学，她被一个人送回了大陆。在舅舅家寄宿的那年，艾静像个小大人般照顾钱纸鹞，容忍钱纸鹞，每天上学放学还要绕路去接送钱纸鹞，晚上写完了自己的作业还要写钱纸鹞完不成的作业……明明艾静当时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钱纸鹞现在想想，她无理取闹，嚣张霸道，艾静和艾应在她那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不被人讨厌才有鬼了。

    做人真失败啊，钱纸鹞苦涩地想，亲妈？亲妈留不住；表姐？表姐讨厌她；朋友？朋友背叛她。

    她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钱纸鹞平生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溃不成军，哽咽着说道：“对不起，我不是什么大小姐，我不能出国了，我也不读书了，我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