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邪(二)

    这般不轻不重哄小孩般的话,听在池荇耳中,刺耳得很——他并非不害怕怨鬼索命,而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罪,“冷血自私愚蠢恶毒”八字便足以概述他。

    三拜后,许敬缓缓将香插入,忐忑等了几息,无事发生。

    他松了口气,拽起还在地上说颠话的许重之,将香塞入他手中,低声命令:“听仙子的话,拜三拜,插进香炉,快!”

    许重之却似突然被触发了开关,一把抛开还燃着的香,喊道:“她要杀我,我不拜!”

    香落地,点燃了堆放一旁的符纸,符纸亮起星星火点,很快,屋里弥漫一股烧纸的味道,白色雾气在密闭的空间中越来越浓。

    池荇一把推开呆怔的许敬,“施术”熄灭了火焰,将许重之摁在地上:“磕头!”

    许重之头被池荇按在地上,却突然开始怪笑:“哈哈哈,到时候了到时候了,冤有头,债有主。”

    密闭的房间里突然吹起一股阴冷的风,香案上的香,灭了。

    池荇似是慌了神,厉声道:“小小邪祟,勿再行恶!吾乃太清门唐娘子,吾来助你平怨念,还不速速现形!”

    许敬被她的话吓得两股战战,忘记呼吸,一动不敢动。

    一阵不甚清晰的女子哽咽声似是从远处飘来:“公子……为何不救奴婢……”

    哭声渐近,许敬绝望地闭上了眼——早知如此,还不如将重之早早送走。如今可好,他怕是也要被害死了。

    一旁的高显突然哆嗦了一下,用力推着许敬:“鬼……女鬼来了。”

    许敬闭眼摇头,害怕自己一睁眼就与那女鬼四目相对。

    高显却道:“她好像被仙子拦住了,你快看。”

    许敬眼皮留出一条缝隙,确实。满室白雾中,一个白衣披发的女鬼,浑身发出幽幽白光,正在墙前挣扎。

    她似是被什么屏障阻拦了去路,哭声逐渐凄厉愤怒,她怒喊:“许重之,我要你偿命!我要你许家永坠炼狱……”

    再看池荇,她一手掐诀,另一手似是在用拂尘与女鬼的阴气相抗:“既然已死,何苦纠缠。你若杀了阳间人,便再无投胎轮回之日了。值得么?”

    女鬼怪笑一声:“我后悔的是那日去了书房。脖子真的好痛,你们看看,是不是断了?”

    说着她向前一步,毫无预兆地,她的头颅突然落下,被她接在臂弯处轻轻抚摸,她继续凄厉道:"真的断了,真的断了……公子,你给奴婢接接罢……"

    而空气中却只剩诡异的安静。

    哎?这和她预想中不一样啊?别人不说,那许敬最为怕鬼,怎么都不叫两声助助兴?

    还不等池荇回头看看是哪一步出了问题,突然闻到一股腥臊……

    懂了。

    女鬼捧着头颅向前,却又被“屏障”隔开,她尖叫一声,掷出头颅,砸到了瘫坐在地的许重之怀里。

    雾气弥漫,众人只勉强看清头颅上的发丝似乎瞬间活了过来,缠住他的胳膊,向青年脸上逼近。

    房间里回□□人阴森的声音和许重之惊恐呼喊。

    池荇一扫拂尘,怒喝:“死性不改!”

    她扭头对在地上惊叫不止的许重之道:“认错!坦白原委方可平息怨气。”

    可许重之“早已被吓疯”,如何能道歉?

    池荇似是才反应过来,厉声对着被高显嫌弃在一旁的许敬道:“你来!”

    许敬也害怕到了极点,见女鬼这般不受控,哪里还在乎孙子的死活,只哭着:“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找我,别找我。仙子救命……”

    黑发似被激怒,开始向池荇的拂尘袭来,池荇奋力抵抗,吓他:“你若不说出真相平息她的怨气,这一屋子人都要陪葬!我们死完了,你也逃不过。”

    “快说罢,保命要紧。收了那女鬼后什么都好说!”高显也被吓得失去判断,急急催促。

    横竖这里只她一个外人,说了真相又如何?待到收了这女鬼,自然也不会放过她。

    许敬经高显提醒,如梦初醒,磕着头结结巴巴:

    “秋菊,是老夫有罪,不该逼死你……你就看在是我许家将你养大的份上,饶了我罢,我日后定日日为你上香祈福,助你来世投生到好人家……”

    发丝停止了攻击,停留在半空。

    女鬼幽幽道:“你恶贯满盈,手上沾染鲜血无数,该不得好死的人是你……呜……我死得冤呐。”

    “说……你为何要逼死我。”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背地里干了什么勾当……”

    池荇轻咳一声,提醒屋外装鬼的春杏。这台词有点儿穿帮,作为一个女鬼,她思路显然过于清晰了。

    高显果然再度露出了怀疑的神情,他拽拽许敬的袖子:“这……这事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而许敬早已被吓昏了头,只跪伏在地上:“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是我一直跟高大人合作,漕运时以次充好,调换物资。还……”

    “够了!蠢货!”高显猛地一掌拍下。不对,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池荇看了眼高显已经拔出的长剑,明白已经不能再演下去了,便又开始假装施法,喃喃念着口诀,拂尘上喷出了大量烟雾,笼罩房间。

    只听池荇道:“人间自会有人替你主持公道!你自去罢!”

    而后几人就完全被烟雾遮住了视线,只见房间中心开始有金光蔓延,伴随女子的咒语声又渐渐消散了:“诸位安心罢,厉鬼已被本仙子超度了。”

    怎么说呢,就……被超度的挺突然的。

    “厉鬼”春杏开始反思,早知自己的演技如此不过关,今日晌午空闲时就该去戏班跟班主讨教一二。

    ……

    许敬瘫坐在地上,已经完全吓傻。高显握紧身边佩剑,思索是否现在就除了池荇,以免再横生枝节。

    忽而砰一声响动,门被人不甚友善地撞开。

    烟雾顺着门窜出,屋外火光通明。

    许敬不适应突然的光亮,被晃得眯起了眼,抬手遮住大半,才赫然发现门口并排站着二人。

    一人黑皂靴,飞鱼服,手握利刃。

    另一人通身白色道袍,负手而立。

    而他们身后,黑压压不知站了多少人,皆着飞鱼服。

    “锦……锦衣卫?”许敬喃喃,脑中一片混沌。

    高显已经明白自己大难临头,笨拙辩解:“太子殿下……微臣……微臣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太子?你是太子?”许敬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完了,全完了”。

    现下他已经反应过来了。他竟老眼昏花,囚禁审问了当朝太子不说,还让锦衣卫旁听了驱邪全过程,供认了杀头的大罪。

    他颓然跪在地上,开始绝望回忆都对这位太子做了什么,方才又说了什么。

    上头的那些大人,是会救他,还是会……

    许重之原本只是讷讷等待许家倾覆,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不小心拖累的道士,竟是当朝太子——难怪唐娘子那般有把握,恐怕她早已知晓。可惜,无论他们余下的许家人是否会被祖父牵连,都定会因为囚禁太子而丧命,而囚禁太子的源头,正是他自己。

    许重之苦笑认命,下跪谢罪:“草民有罪。请殿下绛罪。但草民父母未曾参与任何事中,还请殿下明鉴。”

    连池荇也是微微诧异。

    他不是该睡着嘛?

    原本是计划让他参与帮忙的,可池荇思前想后,觉得不能让他人察觉自己与太子早已互通有无,更不能让人察觉自己此番并非为了驱邪,而是为了将许、高两人的罪行展现于众目睽睽之下。

    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让他从头睡到尾,还能顺便让他养病。她临时变卦,私下要求王管事将温暨望送回柴房关着,且在他的饭食里下了足量的迷药,但凡他动了一点饭菜,都不可能像现下这样清醒。

    他是如何察觉的?

    池荇有些心虚,假装同样惊讶地跪下行礼:“民女叩见太子殿下。”

    温暨望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见她毫发无损,便也安下心来。

    不知为何她临时改变计划,若不是他已习惯吃饭前用银针试毒,现在恐怕睡得正香。

    方才在屋外,温暨望只听得屋里很是热闹,可现下踱步走入书房后只见里面空空荡荡,唯中心放着一个香案。

    他命令道:“周指挥使,将人都带出去罢,剩下的事就交给你来处理。哦,这个神婆留下。”

    周婴愣了一下。

    这小娘子五官秾丽,瞧着有两分本领,又阴差阳错救了殿下,怎的一向温润如玉的殿下口中会吐出“神婆”这样的词儿来,这是有故事呐。

    他抿抿唇掩饰笑意,右边脸颊挤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听到了么,先把人都架出来。”

    待清空书房后,他还不忘贴心地替屋里沉默的二人将门关上,递给温暨望一个暧昧的眼神。

    他并不知道,屋里的窗户早被钉死了。

    温暨望尴尬一瞬,在开门和摸黑间徘徊一瞬,选择将错就错,在黑暗里谈话,正巧能掩饰他眼底的失落:“唐荇,你为何改变计划?”

    “民女有罪。”说完池荇就利落的跪了下去。

    “说过你不必如此拘礼。无论怎样,这次我脱离险境,都是你的功劳。我只是好奇罢了。”

    “民女记得太子殿下说过,您手上并无实权。”池荇缓缓开口。

    温暨望一噎。虽这是事实,可这样直白地讲出来,到底有些打击他的自尊心。

    他苦笑:“不错,所以……?”

    “幕后之人必位高权重,若他察觉是我与太子殿下合谋揪出温、高两家枉法,太子殿下必遭忌惮甚至暗害,我也必死无疑。所以我改了主意,希望您能回避一二。”

    “只盼望那幕后之人,相信我只是因驱邪碰巧在锦衣卫面前拆穿了他们,给我一条活路。”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温暨望长叹一声:“是我无能,怨不得你。今日的话我也听到了,他并未说出多少内情,此事恐怕最终会不了了之。”

    池荇走到后窗处,摸索几下,抠下中间一个木块,一束细细的月光顺着孔洞淌入屋内。

    “无碍的,殿下。”池荇手指轻轻拨动月光,在方才女鬼所立的那面墙前投下纤长倒影:“只要一丝光明亮起,迟早可以明亮整个暗室。殿下教过我,要有耐心。”

    于国于民,他们两家牵扯出的军备案该查,但她最重要的目的,活着的目标,是重翻巫蛊案。

    两个案子中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有高官在背后搅动风云,有这样的开头,也不算差。

    今夜只是破了一个洞——通过这洞,她也就距离真相更近了一步。顺利的话,也将会离权力更进一步,毕竟自己也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说不定还能借此谋个什么女官当当;若是不顺利,那便是阖家团圆,她已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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