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看护打来的电话，段屿阔起身，睡觉没脱衣服，整齐得可以马上出门。
林乐多问：“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段屿阔说：“我出去一趟。”
感觉还有后半句，林乐多没有做声。
段屿阔说：“奶奶今晚一直在发烧，情况不太好。”
林乐多听得懵了，哪个奶奶？用排除法排除掉她外婆，她不确定：“程奶奶回国了吗？”
程想容当初住进疗养院，对外的说辞都是她跟二儿子一起回英国住了。她不想让人知道，段屿阔也就从未对外透露过什么。
林乐多是第一个知道的。
怎么会这样……林乐多怔然，突然想到一件事。但现在问不是时候，她飞快下床，拿着衣服要去浴室换，准备跟他一起过去。
段屿阔拉住她手腕：“还早，你再休息一下。”
两人对视，林乐多知道他不想自己太累，可是：“程奶奶生病，你走了，我一个人在这怎么可能睡得着？”
翻了夜，今天正对清明，林乐多没忘记自己想回来的初衷，就是她不想让他一个人。
她不是藏得住话的人，尤其是有些东西，觉得一定要说了对方才能知道。
“段屿阔，我知道，你一个人去就能处理好那些事。但是现在外面很黑，我也很担心你。”
“我去帮你买杯咖啡，然后等着你处理好，好吗？”
段屿阔不忍：“可能一两天也处理不好。”
林乐多说：“我觉得累了，我会跟你说一声，然后自己回来的，你不用担心我。”
她踮起脚很快亲了下他下巴：“我马上去换衣服。”
打车到疗养院花了半个小时，两人牵着手，林乐多全程没有说话，觉得到段屿阔可能需要安静。
下了车，段屿阔跑进疗养院，林乐多在原地踌躇片刻，没有跟进去。
旁边有一家便利店，林乐多点了杯咖啡坐在窗边，给段屿阔发消息：【我在楼下的便利店，等程奶奶情况稳定，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段屿阔没有回复，但两个小时后，他走进了便利店。
看到人，林乐多举手示意，马上跟店员点了热乎的咖啡和饭团。
段屿阔说：“抱歉。”
没有顾得上她。
林乐多托腮笑了下，学着他的习惯动作，捏下他脸：“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不要抱歉。”
又说：“程奶奶不想让人知道她生病了，只要我不上去，就没有人知道。”
有点意外，又像是林乐多会说出的话，段屿阔扯了下唇角。
林乐多犹豫片刻，伸手抚平他唇边的弧度：“不开心的时候可以不笑。”
段屿阔看向她，两人十指扣住，她拇指蹭了蹭他掌心。段屿阔必须在内心深处承认，如果没有林乐多，这对他而言会是个很艰难的早上。
吃完东西，在旁边的公园走了走。早晨空气新鲜，绿意葱葱茏茏。
段屿阔主动说：“疗养院的医生来了，退烧了，但之后估计要注意保养。”
林乐多松一口气：“没事就好。”
回到疗养院，这次林乐多跟在段屿阔身后，一起上了楼。
程想容这会儿正睡着，面容苍白，安宁平静。
看见来了个小姑娘，怕是雇主家孙女，误会自己照顾不力，看护捡起刚刚跟段屿阔说了三遍的话，再说一次：“程老师昨天一天都好好的，白天不准人打扰，自己在写书，晚上睡觉前还跟我说孙女生病了，住在人民医院，晚上要养精蓄锐，明天好去看你呢。”
说到“你呢”，看护看向林乐多，以为程想容说的就是她。
林乐多知道不是自己，看向段屿阔。
在场只有段屿阔知道，程想容说的是段奕心，几年前刚从英国回来的段奕心。她昨晚发病，又记错了。
直到中午，程想容才转醒，看到床边椅子上的人，意外地抬了抬手指，虚弱笑笑：“多多，小阔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
林乐多一诧，蹲到床边，握住程想容的手，打心底里露出笑：“程奶奶，段屿阔怕你晚上冷，去超市买电热毯和热水袋了。”
程想容说她哪有那么虚弱，撑着床，林乐多扶着她坐了起来。
倒来一杯热水，林乐多观察程想容的神色：“程奶奶，明天我和段屿阔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好吗？”
程想容顿了下，脑子一片空白。但她习惯了自己这样失忆，温和笑了笑，语气平静而确定：“多多，我不记得怎么生病了，但我了解自己身体，只是着凉了而已。”
说完，眼神眺向窗外。最简单的可能就是吹了风、受了寒。
但不管到底是不是普通发烧，程想容的态度已经确定，她不去医院，谁来说都不去。
段屿阔为此在楼下抽了支烟。
熟练地吞云吐雾，摁灭烟头，他面无表情地看眼手表时间，转身准备上楼。一怔，看见林乐多站在背后。
林乐多同样怔在原地。
段屿阔神情闪过一丝无措，很快平静下，如常道：“怎么下来了？”
林乐多心里酸酸的，但也如常地走过去，莞尔：“程奶奶饿了，我去给她买点清淡的吃。”
两人一道出去给程想容买粥。
路上，林乐多问：“抽烟不呛吗？”
段屿阔说：“还好。”
“那平时别抽太多，对身体不好。”
“好。”
清明节三天假期，林乐多第三天回宜波时，程想容的身体已经恢复不少。
知道林乐多要走，程想容说：“你来找小阔玩，却被我耽误了。”
林乐多摇头说没有，跟程想容约定下次再见面。
程想容笑着说好，又说：“小阔，你跟多多一起走吧，打个车去学校。”
说完，见大家都茫然看着自己，程想容不解：“一中明天不要上课吗？”
“……”
-
回到学校，林乐多又想到程想容那双温柔而茫然的眼睛，倏地有些胸闷，给陈书芬打了通视频电话缓解。
陈书芬这会儿还在梁城乡下，打算过一阵回新城。她和梁外公本身都是梁城人，年轻的时候工作分配到新城，便安了家。
但人年纪越大，越想落叶归根。梁外公去世前自己要求葬在梁城老家，现在陈书芬把孙女送上大学，偶尔也会涌起想回去的念头。又觉得还不到时候，等等，再等等。
六月底，学校放了暑假，陈书芬打电话，问林乐多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林乐多说她在宜波文学出版社有个实习机会，应该八月底会回来。
宜波文学出版社鼎鼎有名，陈书芬骄傲：“哟，我孙女就是厉害！”
林乐多噗嗤笑了起来。
陈书芬悠悠说了些家长里短，林乐多静静听着，句句回应。
“我昨天去见你程奶奶了。”陈书芬忽然提了句。
“程奶奶？”林乐多装傻，余光看向对面的段屿阔。
段屿阔前两天刚从新城过来。程想容最近身体状况稳定，这几天天气也不容易生病，他过来待几天就回去。
之后又要分开一个多月，等八月底她回去才能见面。
段屿阔挑眉，同样表示意外。
陈书芬在手机里说：“你程奶奶生病了，忘了些事，好在精神头还是不错。”
收到程想容电话那时，陈书芬正在洗菜，擦了手去接。
“程小姐怎么打电话来啦？”她喜上眉梢。
程想容声音和煦：“书芬，我刚想起，以前发工资了，我们最爱去吃老街口吃的糖水，两毛钱一碗。”
陈书芬说：“是啊，现在老板娘女儿接手了生意，物价高，要八块钱一碗了。”
“下午你有空吗？我请你去吃。”
“你回国了？”
见了面才知道，原来老友从未离开。
知道程想容生了什么病，陈书芬偷偷红了眼圈，借着低头吃糖水，嗔怪：“你也是，这有什么好瞒的，还要一个人躲到养老院去！”
程想容笑了笑：“不是躲，就是想一个人呆呆。”
年轻时为了家，年长后为了孩子，老了老了，她想为为自己。
还在家里做闺女时，程想容最喜欢的事，就是拿本书坐在阳台上，一个人，一下午，没人打扰。那滋味，真是忘了老伴都忘不掉。
吃完糖水，两人相携起身。
陈书芬笑她：“还记得回养老院的路吗？”
程想容手机背面贴着张卡面，聪明远见道：“我都记在纸上呢。”
陈书芬哈哈直笑。
路过一家鞋店，陈书芬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一双摆在明亮橱窗正中间的，被聚光灯笼罩的樱桃红色芭蕾舞羊皮单鞋。
程想容要拉她进去试。
陈书芬赶紧摆手：“要是再年轻个四五十岁，我还能试试。都老太婆的年纪了，还穿这种颜色，穿出去要被人笑话的！”
这回轮到程想容嫌弃：“说不好明天就死了，还在乎别人笑话？”
两个老太太走进店里，一个坦然的拽着一个忸怩的，买了两双本季卖的最好的芭蕾舞单鞋，果断给钱，当场换上，潇洒离去。
“要不我还是脱下来，换上自己的鞋吧。”走在街上，脚底飘飘的，陈书芬如何都不习惯。
路过一块能照物的玻璃，程想容停下，叫旁边人看镜子。
起着风，两个老太太满头银丝飘扬着，红皮鞋不显突兀，点缀着反而亮眼。
陈书芬一直记得，阿文两岁的时候，一起上班的同事买了一双崭新的红皮鞋，她也喜欢，但要八十块，买不起，不如给孩子多买点肉补补营养。每次路过那家鞋店，她都要多看好几眼。
没想到三四十年过去，“有朝一日”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原来穿上是这样的感觉。
回去的路上，陈书芬爱不释脚，步子轻快说：“这鞋底子还挺软。”
程想容是皮鞋行家：“确实不错。”
两人面带笑容，昂首阔步前行。
谁爱笑就笑去吧，老太太才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