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茶具被服务生端了上来，虞城烹茶的步骤是意料之外的熟练，动作行云流水，似乎已经做过很多遍了。
烹完之后，虞城将茶水倒入木质茶杯，骨节分明的手将茶杯推到陈清焰的面前。
陈清焰一开始只觉得茶叶有些怪异，在尝到茶水的第一口，突然明白了什么。
“铁观音。”他脱口而出。
“味觉不错。”虞城淡淡地说了一句，下颚微微抬起，将茶杯端至嘴边抿了一口：“嗯，这次没有失败。”
“这是个日本餐馆。”陈清焰微微抬眉，似乎是对虞城的举动感到不解：“怎么会有铁观音？”
虞城笑了一声，是一贯的无谓。
“谁规定日本餐馆就不能烹铁观音了？”
虞城说得理所当然，就似乎这世上所有的常理在他身上全都瓦解为子虚乌有。
“我说了，你会喜欢的。”虞城：“怎么，这味道与西兆比不正宗吗？”
西兆。
这两个字从虞城口中出来的那一瞬间，陈清焰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以往无甚表情的面孔显得更为冰冷，但只有一刹，少年脸上陡然结起的冰雪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天汇与西兆一东一西，相隔数重山，即使是再好的铁观音，地域不同，入味也不尽相同。”
陈清焰抬眸，又喝一口茶，语气平静：“就事则论事。约我来这里见面，有事？”
比想象中能忍，也不如表面那般冷傲。
虞城似乎完全听不出陈清焰语气中的微凉，笑着问道。
“最近滕家那边怎么样？”
“滕琳最近没有异常，滕珏最近代表滕府承参加集会的次数增多，我认为是‘试炼’的表现。”陈清焰：“但还是有很大障碍，滕家防备太重。”
“找到突破口了吗？”虞城问。
“怎么？”陈清焰挑了挑眉，反问：“就这么怀疑滕家？”
“你不也是。”
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虞城说完，看到陈清焰如同白鹤般的双眸中闪过的一丝惊讶，扯了扯嘴角。
“不然你不会任由滕家那个大小姐缠着你那么久。”
陈清焰收起试探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
“没错。滕家太平静了。”
“平静得过头了。”
他继续说道：“唯一的动作就是源宁之行，但还主动托你与滕美慧同行......”
“没有野心的样子，就是最蹊跷的地方。”
“父亲将滕家全权交给你调查。”虞城笑道：“就发现这些？”
“对。”陈清焰承认得坦荡：“我会尽力，绝不让虞先生失......”
“那你为什么主动接近木棠？”
那一刻，就连茶壶发出的呜呜声也变得格外响亮。
虞城的话显得太过突兀，陈清焰原本应对自如的态度被打断。
陈清焰似蝉翼的睫毛微微扫过眼尾，再抬眸时，以往明亮的眸子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晦暗不明。
茶杯被他微微放下，茶水荡漾起不小的涟漪，甚至有一些越过杯口洒在了桌面上。
“主动接近？”
他将虞城说的话在嘴中咀嚼了一遍，似乎在揣摩虞城想要表达的含义。
又好似是突然想起那一层层厚厚的黄色密件中，有一张也黏贴着少女的照片。
木棠这两个名字，以及背后如蛛网般联结而形成的含义，早在他第一次见到她之前，就在脑中思考不止一次了。
她和滕家相关，又不止和滕家相关。
但在荣汇门口，看到那个背着书包背脊羸弱的少女站在无人角落的那一刻，自己走上前去触碰她的肩膀的那一刻，她手心的冰凉过渡到他的手掌......
真的是自己计划好的吗。
陈清焰勾起一抹嘲讽的微笑。
“这词也许用得不准。”
-
“木棠同学。”
熟悉的少年声音穿过嘈杂的人群，仍显得那样清脆干净。
木棠回过头，看到陈清焰拿着一盒糕点朝她走过来。
少年清风明月，一身白色夹克更显得他在人群中无比突出，陈清焰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早上好。”
陈清焰丝毫没有压抑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周围的人群都随着陈清焰的视线看向了坐着的木棠。
而又接着不自觉地，看向了对面的......
虞城。
“早上......”
木棠刚想回，只见陈清焰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的打算，看了她一眼便继续向门口走去。
好似就连刚刚的那一声问好，都是她幻想中的自作多情。
刚刚奇怪的气氛仅仅持续了一刹那，便在下一秒恢复正常，木棠回首看向虞城，只见他冶黑的眸子也恰巧看着自己。
对上木棠的眼神，虞城眼里的戏谑显而易见，又似乎夹杂着其他的什么东西，他抬了抬眉。
“男朋友？”
他低沉的嗓音差点淹没在嘈杂的人群。
虞城的问题多少有些唐突，但放在他身上，便也显得随性合理了起来。
木棠顺着虞城挺直的鼻梁上移到他那双晦暗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太暗，以至于始终让人看不出多少情绪，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荒谬得离谱，她学着虞城刚刚的样子挑了挑。
“不是。”
虞城先是哼笑了一声，随后将遮在眼前的几缕碎发抓到耳后，额头露出，连带着它的主人也在一瞬间变得明晰了起来。
“噢。”虞城懒散的声音从喉咙口发出，他拿起身边脱下的西装外套，站起身：“不是啊......”
是拖长的音调，像一只打量着猎物的鹰隼。
他穿上外套，朝木棠颔首。
“院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虞城的背影消失在食堂，木棠刚想动筷子吃早饭，才发觉早餐不知不觉已经微冷了。
原来自己和虞城聊了这么久吗？
当木棠回教室的路上瞥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的时候，怀疑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一个两个都被自己遇上了。
“陈同学，我是真的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甜蜜羞涩的女声在小树林中真情地告白，任哪个男生听了大概都会有一瞬间的心动。
“对不起。”陈清焰的声音毫无波动：“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哦，除了这位除外。
木棠早就猜到结果，心底对刚刚表白的女生感同身受，微微叹了口气，刚想要离开。
“诶，陈清焰，你别走啊！”
“放手。”
“你知道天汇市中心的乐清大楼吗？那是我爸的总公司。和我在一起一毕业就能进大公司当高管，有什么不好的？”
“赵文熙，我叫你放手。”
陈清焰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漠，木棠好似看到了上一世陈清焰对自己的模样。
冷漠、干脆，即使自己为了他收敛起属于自己的锋芒，做再多事情讨好他。
他也至多说一句。
“本来没有必要，但还是谢谢你。”
木棠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奈何陈清焰走得太快，刚出小树林就和木棠对上了个正着。
赵文熙追过来的时候，也看到了木棠。
于是木棠对着走过来的两个人干笑了一声，回过头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
“木棠。”
本来是能顺利离开的......
如果陈清焰不在背后叫她的话。
木棠想要直接一走了之，奈何背对着陈清焰，脚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她撇了撇嘴，转过头看向一脸平静好似无事发生的陈清焰：“有事？”
“一起回去吧。”
陈清焰又在抽什么风。
木棠瞄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的赵文熙，想要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今天派发的作业很重，和我一起去崔导员那里搬作业吧。”
“没时间”或者“没空”，拒绝的理由有很多，但简单的几个字在木棠嘴中徘徊，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曾经被陈清焰拒绝过无数次的人，如今却要拯救他离开这场“无聊”的表白之中。
沉默之间，陈清焰已经走了过来，微卷的发尾在微风中划过光滑的额前，他自然地和木棠并排站着，始终没有看身后的赵文熙一眼。
“走吧。”
看来是真的很想立马离开啊......
木棠和陈清焰相对无言地走过一段距离，木棠问陈清焰。
“为什么不接受？”
木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口。
明明都说服自己不重要了，有关陈清焰的所有事。
陈清焰明白木棠所说的“不接受”具体指的是什么，相比于自己急于脱离的赵文熙，他对于木棠的耐心更多一些。
“我觉得她们这样做......没有意义。”
木棠问：“你觉得她们对你的喜欢是没有意义？”
“喜欢。”陈清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看起来有些无辜和疑惑：“她们真的喜欢我吗？”
木棠侧过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少年，风姿卓越、翩翩周生，却又有一种超脱释然的清冷之感，好似任何人都无法靠近。
“在我看来，喜欢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陈清焰：“它们依托于最易变易腐的东西，自然能在一瞬间开出花来，在下一秒就能枯萎到尘埃里。”
“所以，比起喜欢我，更多的是想要得到我，就像征服一只不听话的小猫。”
陈清焰的话语冷静、理性，就好像站在众神之巅俯视人世间变化不断的感情。
木棠突然停住脚步。
陈清焰愣了愣，最后也停下来。
他转过头，看到的却是怔愣的瞳孔。
明明除了眼尾微红，脸上仍是平日里淡淡的样子，他的心脏却因为看到这样的木棠，涌现出一股无可言喻又手足无措的慌乱感。
“木棠，你......”
木棠打断了陈清焰的话，点了点头。
“嗯，你说得对。”
原来，上一世自己对陈清焰的感情，被他这样理解了啊。
听起来有些不甘心，但细想起来。
自己真的知道喜欢是什么吗？
如果不知道的话，那么陈清焰说的......
好像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