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云愁(三)

    晏玥翎闻言忽地慌了神,双手绞着衣袖,镇定下来仔细回想。

    传消息的人说前日晏琤琤避开她的贴身婢女独自偷溜了出去,被人瞧见从赌坊里出来。

    自从上次被父亲从赌坊里拎出来后,晏琤琤当着祖母的面发誓以后不会再踏入这些是非地——本就是以此设局,现在她难不成要自行认罪?可藤条都挨了,再要解释又是为何?

    她打量着伏跪在地上的晏琤琤,总感觉今日她的言行举止似换了一个人般。

    没有傲慢无礼,目中无人。

    反而那双浅眸含泪,还有那副绝对不会在自己面前表露出的楚楚可怜。

    她今日竟也没穿常日里那些艳得刺眼的衣衫。这套淡色显得整个人纤细了好几圈,而背上的伤痕更让人觉得破碎又惹人怜。

    莫非真换了个人?

    晏玥翎使劲睁了眼,仔仔细细盯着她的面容想要找出一丝蛛丝马迹,却无功而返。

    她大抵是真的昏了头。

    这世上哪会有第二个晏琤琤?

    晏玥翎摸不清她路数,索性哭着扑了过去,再加一把火:“主母,不能再打了。二姐姐上次去赌场受过父亲的罚了,这才没过多久,二姐姐身子受不住的。”

    “都是翎儿的不好,不该为了自己的婚事闹得主母与二姐姐不愉快,您要打就打翎儿吧。”

    猝不及防地扑来一个人,晏琤琤疼得差点咬碎银牙,这好妹妹哭得真实情感,可这话全是拱火意味。

    她看向母亲。

    果然,脸色更黑了。

    “你若同我说的解释便是说那日你去了赌坊…”周氏终是没再说下去。

    不过这一来一回的话让晏琤琤想起前世这段日子内的记忆。

    唯一偏差是上一世并未有这一起的栽赃。

    难道是因自己的重生导致的吗?

    心中仅存下疑点,没有过多地纠结。

    她假借回靠霜竹的动作,用力推开了晏玥翎。继而双眸含泪与周氏对视,苦笑道:“我不曾想在母亲心中,我竟是这般无药可救。”边说边颤巍伸手拭泪。

    转瞬间拿出前世一国之母的气势,字字铿锵似将这冤屈宣告天下那般:“母亲,我晏琤琤发誓前日并未去赌坊,并未与那梅家庶子见过面,也并未与他纠缠,更遑论让他去买糖酥。”

    “若有半句虚言,我自愿剐去这晏家嫡女身份。”

    说完,她又立即佯装轻咳两下,装作痛苦得要昏过去。

    一时间,屋内又静了静。

    这样狠毒的誓言让周氏险些站不住,她知晓她这个女儿把这身份看得极重。

    情绪在一瞬间冷静,她后知后觉自己这样的错怪定会伤及岌岌可危的母女情。

    周氏登时感觉惶恐无措,手中的藤条陡然坠地。

    “那大小姐可有人证?”箬睦适时地开口询问,见目光聚集又装作慌张,结巴找补:“我..我是说若是有人证,那就能还她清白。”

    “自然是有人证,我才敢说得堂堂正正。”晏琤琤缓慢擦去额间的汗,眼神刺向箬睦,淡淡道:“让人去栖云院将哥哥请来,他会为我作证。”

    仆人得了吩咐匆忙去了。

    稳坐在高堂之上的晏老太太终是清了清嗓子,沉声开口:“春寒未褪,先扶琤丫头去偏厅梅花椅上躺着,等云奴来了再听训也不迟。”

    瞥了一眼愣住的周氏,她再次叹了口气道:“别站着了,都先坐下来吧。”

    -

    冷掉的春饼软趴趴地躺在餐盘里,细腻的黄豆粉此刻与未逃走的水汽纠缠,如一副胡乱洒墨的画。

    乱糟糟的同这理不清的院内一般,让人再无动筷的心思。

    聚福院与栖云院距离不算太远,可偏偏今日似有千万里,晏泓涵迟迟未来。

    屋内各人神色各异,晏玥翎几番想要开口都被箬睦无声阻止。

    “吱——”

    木门打开,一消瘦身影出现。

    众人昂首望去,原来是那小厮。

    “回老祖宗的话,栖云院的人说大少爷今日得了太子殿下临时邀约,巳时才进宫,怕是得晚归。行得匆忙还未来得及告知一声。”

    “不过小的在回来路上,无意听鹤友堂的修花婆子说前日偶遇二小姐还得了她一枚玉镯。”

    “小的思来想去还是把此人带来,正在门外候着。”

    证人一个接着一个。

    晏老太太只觉太过凑巧,索性把话摆明:“你是我院里的人,想必不会口出妄言。若拎不清和旁人合谋陷害,府里也不必呆了。”

    “你且叫人进来,让她详说那日之事。”

    木门再次被打开。

    当晏琤琤看清婆子的面貌时,眸子登时犀利起来。

    ——这个人她从未见过。

    “老仆前日轮休去了未岚坊买针线,在坊口遇见了二小姐,小姐赏了老仆这枚玉镯。”那婆子边说边展示掌心上用一层麻布包裹住的玉镯。

    麻布打开一瞬,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鼻。

    周氏踱步上前仔细端详,严肃质问:“这是纯贵妃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断然不会随手送人。你说,她为何赏你?”

    这时婆子却支支吾吾不敢开口,眼睛不停地瞟向躺在梅花椅上的晏琤琤,作惊吓鹌鹑状。

    晏琤琤已是了然,忽然觉得这场戏真是让人乏了,冷笑发声:“看我作甚?我是不曾见过你。你且大胆说。”

    这回,箬睦及时接过话头:“二小姐都让你大胆说,你还支支吾吾。难不成是你这婆子偷的?偷主子的东西可是要撵出府去吃牢饭!”

    那婆子吓得连连磕头,急忙解释:“前日、前日老仆无意撞见二小姐从未岚坊那里新开的赌坊出来,二小姐说这玉镯是、是封口费。”

    “荒唐!”

    晏老太太倏然怒喝一声,拿起手边的茶杯往地上砸去。

    清脆一声,瓷片四分五裂,热腾腾的茶水浸湿了厚厚的地毯,徒留下丑陋的疤痕。

    “老祖宗,老仆所言句句所实,若有虚言,老仆不得好死。”那婆子吓得语无伦次,“真的是二小姐赏的,不是老仆偷的!”

    偌大的屋内没有那位主子再去管这老仆说的话,她们的目光落在依旧一脸平静的晏琤琤上。

    所有人保持着异样又漫长的沉默。

    直至周氏深叹一口气,无力问道:“琤琤,你让云奴作证是你知晓他会替你撒谎对吗?”

    “一早你这般乖巧又懂礼,我倒以为你转了性子,现在看,你是否早知会有此事?所以方才甘愿一声不吭地受罚?”

    周氏已失望极了,边说边胡乱地拭去眼泪。

    “事到如今,你还要为自己辩解吗?”

    -

    洁白的玉石棋盘上,黑子白子铺满一边,另一边摆了满满几盘甜食糕点。

    “稀奇,你今日为何左手执子?”斯山然边夹起手边桃酥边问道。

    李执并未作答,只略有无奈道:“若你再继续只顾着吃,这一局仍旧是你输。”

    话落,即听棋子相碰得清脆一片。

    “与你对战我输并不稀奇。不过我今日在客间等了你这般久,你不愿手下留情?”斯山然笑道。

    “棋局上哪有什么留情可言?”李执笑了笑,最后一粒黑子下完,收了手,没再说话。

    斯山然知道李执的话中有话。

    的确,作为一个从小便不受宠,于众人眼里,根本就没有夺嫡希望的五皇子,他早早便被高皇后推下棋局。

    犹记那时,他连他母妃的忌日都不能在旧宫里祭拜。

    美曰其名是建府娶妻,实际是因当时先太子坠马而亡,时局未定,高皇后草木皆兵罢了。

    可现在想来,高皇后怕是惹了一个城府深密、谋无遗策的菩萨面,阎罗心的人。

    想到这样的人与自己属于交付真心那边的好友,忽感心胸畅快。

    “你又赢了?那我多吃点桃酥好解气,毕竟这妙味斋的糕点是出了名的难买到。”斯山然笑了笑,又捻了一块,望着不见底的食盘,嘟囔发问:“司恒,几个月来你越发古怪了,以往你都不爱吃甜食,瞧瞧,这妙味斋都快成你开的了。”

    李执头也不抬,耐心收拾好棋子,只淡淡道:“有人爱吃,我得常备着。”

    怕斯山然又纠缠发问,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你今日找我来作甚?大名鼎鼎宝蕴楼的幕后老板如今这么闲?只为找我下棋,吃我桃酥?”

    “说到这……”斯山然拾起帕子擦了擦嘴与手,耸了耸肩膀,神秘兮兮道:“昨日我随母亲进宫拜见我姑母,听说皇后娘娘想在百花宴上把新太子的婚事给定下来。”

    “你猜猜,皇后意属哪家女子?”

    李执故作沉默,上一世晏琤琤的出嫁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日他望着明月酩酊大醉好几场,差点溺死在庭院池塘里,他怎会不知。

    斯山然不待他回答只挤眉弄眼,嘴角含笑,似有看好戏的意味:“晏家二小姐!”

    “惊讶吧?说不出话来了吧?”

    但李执仍旧一副平静模样,没有他预想中的表情,斯山然顿觉无趣,伸手拿桃酥,故意挑刺:“我还以为会选林家那个二小姐呢,虽说那姑娘动不动就爱哭啼啼的,但人家比那晏二温柔多了。”

    “啪——”

    桃酥掉回盘子里,斯山然的手背赫然出现一片红印,疼得他泪眼汪汪地无声控诉。

    李执不惯着没搭理,边起身净手边吩咐飞羽撤走食盘,一套动作下来摆明送客。

    斯山然计划得逞,并未计较反而笑得明媚:“襄王殿下好厉害,连妙味斋的门柱都能不声不响地连夜拆除了,也不知是为了谁——”

    感受到那冰冷眸子又刺了过来,他瞬间乖巧地转了转话:“赶我走之前,我要说件好事。”

    收了纨绔子弟的姿态,正色小声说道:“我舅父三日前已从青州出发,已在赶往朝都的路上,不日便到。”

    “这回,我们可要先做准备?”

    李执垂下眸子,瞠瞠看着今日与晏琤琤触摸过的右手掌心,忽地露出和煦的笑容:“我得先机,定要杀她个措手不及。”

    “只是这赏花宴,怕是只能赏夏花了。”

    斯山然的“为何”还卡在喉咙里,只见一黑影飞了进来,轻走几步后便直接跪在地上。

    原是飞云。

    “主子,护国公府那边有情况。”他低着头一字不落地将事情上禀,“我已派人通传晏大少爷,他已从宫中往回府里赶。但晏二小姐受的伤极为严重,若不及时就医,定会留下疤痕。”

    李执听到晏琤琤挨了三下时,心中一紧,手中的茶杯堪要捏碎。

    可这涉及闺中婚事,他一外男无法干涉。

    等等。

    “前日与准妹夫纠缠”?

    明明她前日一整日都同他在宝蕴楼赏画,同行之人明明还有晏泓涵。

    晏家怎这般不讲理,这般冤枉人?

    刹那间,李执冷静下来,仅剩眉间的戾气和疼惜出卖了他的情绪。

    “飞羽,将飞霜叫来,让她带上药箱与我同去护国公府。”

    继而迅速奔向笔砚台旁,从画筒中随手挑了一副好字画,顾不得换上外袍径直出了门。

    “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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