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春云(一)

    襄王府和护国公府同坐落在未央坊,两府仅隔两条街道,是全朝都最为热闹繁华的街道,也是诸多达官贵人、皇子王孙设府之处。

    距离皇宫城门步行不过一里余。

    此时临近午时,街道上依旧人头攒动,烟火袅袅,走卒贩夫的叫卖声不断,一片祥和热闹之景。

    一声尖锐刺耳的“滚出去!”随着某家高门大户的那扇红漆铜环虎头实榻大门的拉开与一名穿着灰褐色衣衫的男子同丢了出来。

    “你小子居然敢借着江宁周家的名号来我们肃王府上蹭吃蹭喝,这次饶了你,若有下次,仔细你的皮。呸,什么东西!”

    吓得路人们纷纷避让,可看着躺在地上的男子样貌生得极佳,生了看热闹的心思。还不待围成一团,看清了站在台阶上咒骂的男子与府上牌匾又纷纷散去。

    江誉躺在地上装疼,哎唷呼喊半天却没有一个好心人停步,索性收了心思,哀叹一句“江河日下”,正想拍去灰尘起身。

    忽而他眉头紧锁,反而双手撑在地上,屏气聆听。细听之下,不远处似有一阵鼓动声传来——

    地上的轻尘浮动,声音渐快渐慢,略有嘈杂之感。

    他半直起身子,昂首眺望远处。摊贩的雨棚似是有规律地后撤,相隔片刻后又恢复原状。

    鼓动声越来越重了,空气中那股看不见的风也如漩涡般躁动。

    “驾!”

    一声清脆的驯马声隐约入耳,足见这匹往这边来的马越来越近。

    江誉坐在地上犹豫思考着要不要讹一下这个骑马的人?毕竟下一顿饭还未有着落。

    反正以他的身手完全躲得过。

    他迅速在脑海里将计划过了一遍,对着街道尽头奔驰而来的白马面露微笑,彻底躺了下去。

    “慵儿!”一句叫喊声冷不丁地响起,一垂髫稚子忽从巷子里跑出,停站在街道中央回首张望巷内。

    全然没在意身侧后即将逼近的白马。

    江誉不敢赌那骑马的人会勒马,箭步上前抱着小孩往边沿滚去,成功避开。

    并未停顿的白马如捉不住的风般向前飞去,身后还跟着一匹黑马。

    江誉微喘着气,护着小孩半跪在地上,眯着眼紧盯白马上那一抹鹅黄女子。

    “慵儿!你怎么能乱跑呢!”

    一华服女子冲来,从江誉怀中将孩子扯去紧抱,泪眼婆娑地向江誉道谢:“方才真是太感谢您救了我家慵儿。”

    江誉收回目光,扬起笑容:“情况险急,小生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又立即攀亲道:“只是小弟为了寻人而初到朝都,有几事不明,还望嫂嫂解答。”

    “听闻未央坊内不可当街纵马,那一男一女为何可驾马飞驰?这肃王府又是什么来头,方才有一男子被人从府里推搡,不慎跌下台下,却无一行人上前相助?”

    华服女子仍心有余悸,紧搂孩子才小声答道:“未央坊内的确不可纵马,但这一规矩并不限制王公世族。”

    “不过敢这么放纵的,怕不是只有护国公府的晏二小姐和帝师陆府的陆大少爷。”

    女子眼神中充满鄙夷,喃喃自语:“也不知晏二小姐放着大家闺秀不当,与那些纨绔子弟厮混什么,真是不害臊。”

    “什么?”江誉佯装没听清。

    “哦,我是说行人不敢近这肃王府约莫是因他家主子正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哥哥肃亲王。”

    女子不愿再谈及王公贵族之事,怕惹上麻烦,便笑着转移话题:“我家相公说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公子您救了我家慵儿乃是天大的恩情。我一妇人,也不知如何报答您。”

    “您说您初到朝都,想必您还未找到落脚之地。寒舍还算富余,若您不嫌弃可先住下,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江誉压抑着想要狂笑的激动,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小弟本该推辞,可眼下的确略有困难,那恭敬不如从命,深表感谢。”

    -

    风呼啸而过。

    李执面无表情,眉头紧锁,身骑黑马,手中紧扯缰绳。一路越过美食香气,街头人家。

    平日坐着马车悠哉悠哉都只需一刻到护国公府的路程,今日好似如天边远。

    焦躁情绪涌上心口。

    扰得李执的脸色黑得能拧出墨汁来,手中的缰绳愈发握紧。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日白雪天知晓琤琤身故的消息。

    天上姮娥碾落成泥。

    那刻,他只觉天旋地转,心成碎雪。

    “主子,前方有一灰衣男子挡路。”

    飞霜冷冰冰的语气唤回李执神思,他发功感受,抬眸冷冷道:“这人内力深厚,自不会轻易涉险。”

    “不过前方巷口处有另一股气流。飞霜,缓行。”

    但飞霜并未听李执的命令,反而加快速度,语气轻狂:“主子,我定能越过。”

    不待李执反应,飞霜夹紧马身,猛甩长鞭。

    “飞霜!”

    ——直至瞧见巷口冒出的稚子被那灰衣男子救下,李执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松了松手中的缰绳。

    风依旧在呼啸着。

    凝眉紧盯略有放缓之态的飞霜,李执脑子里回想起那生死之际。

    方才若非那名灰衣男子冒死相救,那稚子定会死于她的马下。

    即便才十五岁,但入府已一年有余,却未改去游走江湖时养成的独断浮躁的个性。

    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让飞霜留在晏府,时刻照看琤琤,还能让琤琤多个玩伴。

    眼下看来,还有得磨。

    李执心中微叹,瞧着近在眼前的护国公府,他加快速度,越过有些懵神的飞霜冷冷道:“待事情了结,你自行去领二十鞭,不要伤及双手。”

    -

    聚福院内因那婆子的证词再次乱成一团。

    屋外的春天如约而至,屋内留在旧冬迟迟不肯化雪。

    晏琤琤躺在梅花椅上丝毫不慌乱,苦肉计就是要这样才能真正的发挥出效果。

    待哥哥回来一切便能迎刃而解,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听母亲所言,不信琤琤也不信哥哥。反倒相信这两个我从未见过的婆子的话是吗?”

    晏琤琤摆出失望的表情。

    “我承认先前多有离经叛道之行径,可我前日真没有做过此事,也并非如这婆子妄言去了赌场。”

    “今日我与先前不太一样吧?”

    她撑着病体,强行起了身,边走边自问自答,娓娓诉苦。

    “我年幼独居庄上,身旁知心人不过霜竹一人。那些仆人惯是踩高捧低,那时我和霜竹过得不好。我也曾怨过,我也曾想过为何旁人身边有家人,偏偏我没有。”

    “后来,我不想了。”

    “因为他们说我不详,说我是不要的孩子。”

    “直至九岁那年,你们将我接回来,母亲的身边也有一个孩子,他们说是我的庶妹。”

    “我生气。我难过。我委屈。”

    “为何偌大的晏家偏偏容不下我这个孩子?”

    人自知在戏中,尤诉真情。

    明明这些事都已过了十多年,她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可现在谈及起来,她依旧哽咽自泣。

    年幼时天上悬挂的那抹残月,终究难以圆满。即便目睹了后来父母亲为了她而不顾一切,可终是难以痊愈的伤疤。

    “直至昨日母亲连夜给我打了手炉,五弟为我制了香饼,我才醒悟,仅这些温暖便已足够。”

    “今早醒来,我下定决心此后不能辜负这些温暖……”

    “可是母亲,明明待哥哥回来,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为何连这一点时间都不愿意等?”

    说的都是真心实话,晏琤琤的表情真挚得很。她抹去泪花,长叹一声:“罢了。”

    “事已至此,为了箬姨娘的孩子,身为主母的母亲已向她的孩子挥鞭。”

    晏琤琤行至箬睦面前,锐利的眼神刺过去,豆大的汗珠划过脸颊浸湿苍白的唇,她幽弱发问:“可倘若我是冤枉的呢?”

    “不必言倘若!”

    这句掷地有声的话随着两扇门的“咣当”声一同闯入。

    -

    略有刺眼的午间春光彻底倾洒而进,迷蒙可见几只飞鸟略过满院的绿。

    说话的人身形纤瘦,束起的墨发随步伐浮动,尾发越过宽阔的肩背与胸前玉珠链纠缠,玉珠若隐若现,如黑夜星闪。

    阳光为白袍加冕,漾出一层层水波光圈,连窄腰间的玉佩流苏穗冒着细碎的光。

    那人步步稳稳地,迈向自己。

    晏琤琤半眯着眼回望哥哥的模糊身影,半扬的笑容待看清人脸后,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竟然是李执。

    相较今早清晨相见时一副温柔模样,先下他眉眼间浮动着戾气。可那双好看的眸子却叫人害怕不起来。

    额间闪着细汗,渐隐于浓密的鬓角中,他微张着口喘气,喉结上下滚动,胸腔起伏。

    如今才发觉,李执竟比李珏更为俊秀。

    晏琤琤别过眼,没敢再看。

    “老祖宗,襄王殿下他带着人直冲进来…老仆没拦住,实属失职。”

    晏老太太摆手让仆人退下。

    襄王贵为皇子,区区一个下人自然是不放在眼里。不过聚福院已属内院,外男贸然闯入便是失礼。她也不太客气:“襄王殿下。”

    “我想您直接闯入内院应不是只为了说方才那句故弄玄虚的话吧?”

    满眼里只有晏琤琤背部上那几条红肿得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让李执愣了几秒。

    回过神后,他强行压下愤怒与狂躁,维持着温柔有礼人设,浅笑作揖:“的确是本王唐突。”

    继而大步往内堂走,佯装越过晏琤琤实则将她护住,隔开了手拿藤条的周氏,继续笑道:“今早本王应泓涵所邀相见,才发觉说好送与晏二小姐的字画忘带,故而先行回府再折返送来。”

    “得知泓涵已进宫,我本想将字画放下便离去,却听你们家仆议论前日晏二小姐私下与梅咏见面而受到主母惩罚。”

    “嫡女受家法与本王无关。”李执转身眯着笑眼看向缩在周氏身旁的箬睦,眸子里刺出的冷光令人直打冷颤:“不过晏大夫人,前日晏二小姐同泓涵与本王在宝蕴楼赏画,直至日落才回府。”

    “若不信本王,宝蕴楼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倒也作不得假。”

    -

    晏玥翎躲在一旁嫉妒咬牙。

    这五皇子李执不得宠,可为人正直,性格温柔,样貌俊俏如谪仙,诗词歌赋样样在行,连皇后娘娘肯多照拂,常年霸占全朝都最想嫁的男子之首。

    这般好的人偏偏被不学无术的晏琤琤缠上。

    “二姐姐不是向来厌恶字画么?”晏玥翎佯装懵懂发问。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晏三小姐倒是无知者无罪。”李执眯着笑回怼。

    见晏玥翎吃瘪,晏琤琤轻笑一声,又想起这时的自己不爱读书,懂个劳什子字画品鉴,尴尬地咽下轻笑。

    继续努力回想前日在宝蕴楼发生的事。

    ——可她想不起。

    叹了口气,那便只能顺着李执的证词将戏收尾。

    “祖母,母亲。如襄王殿下所言,琤琤那日去了宝蕴楼看字画。”晏琤琤颤巍缓缓下跪,哽咽道:“以往我偶尔的荒唐行事不过是因太嫉妒箬姨娘和三妹妹。”

    “母女关系这般融洽不说,三妹妹还曾在母亲膝下长大。”

    “更因为有时仅需三妹妹的一句话,我就要委屈受罚。”

    晏琤琤的语气越来越低沉,演得越发像十四岁的纯真无辜少女:“以前受的委屈已经过去,以后我不愿再被人误解。我也会学着克己守礼,担得起护国公嫡女身份,还望祖母,母亲相信我。”

    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不待众人反应便径直磕头起身大步摇摇晃晃往外走。

    晏老太太闻言早已心碎不已,顾不得襄王在场,忙不迭地起身追去:“快快快,来人,快去请刘大夫……”

    话语未落,只听“咚——”一声闷响后,耳旁仅剩霜竹的哭喊声:“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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