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趁着天光正好,姜嫣与叶瑰意一同去了坤宁宫。坤宁宫离翊坤宫不远,二人没乘步辇,只带了几个随侍一同步行走过去。

    往日的坤宁宫花团锦簇,时常有人往来进出,如今却是门可罗雀。两扇冰冷的朱门紧闭着,门口站了两名带刀的太监。太监们见两位娘娘驾临,连忙跪地行了个礼:“靖贵妃娘娘安,宁嫔娘娘安。”

    姜嫣一扬下巴:“起来,把门打开,本宫进去瞧瞧。”

    太监很是犹豫:“这……怕是不合规矩。”

    姜嫣接着又道:“如今皇后只是被禁足,你们只需确保人不出去便是,本宫进去看看并无不妥。”

    见姜嫣态度坚决,太监们不再阻拦。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锁,将门推开一道缝,侧身让开了路。

    姜嫣回头吩咐跟着的随侍们:“你们在这里等着,本宫去去便来。”说完,与叶瑰意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天气寒凉,两人手里都抱着手炉。并肩走了百十来步,始终是没有看见人影。四下里一片荒凉,完全没有了往日繁盛的境况。

    叶瑰意踩在落叶上,嘴里小声嘀咕:“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姜嫣回头看她:“哪里还能有人伺候,不被落井下石便算是好的了。”

    二人继续朝前走,拐过一道弯,姜嫣见西暖阁的门敞着,门前只挡着一道黛蓝色的隔帘。抬手掀开隔帘,姜嫣跨步走了进去,甫一眼便看见皇后郭蘅坐在窗下的圈椅里,低头摆弄着一把折扇。那折扇扇骨洁白,看质感仿佛是砗磲或者象牙。

    如今天已入冬,折扇出现得并不合时宜,想必只是把玩而已。

    郭蘅听见门口传来动静,顺势抬起头,对上姜嫣的目光。

    姜嫣上前两步,仍旧依照规矩向郭蘅行了个礼,与叶瑰意异口同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郭蘅面色一派寻常,只是此刻淡妆素裹,没了钗环的装饰,整个人显出几分难得的清冷淡漠,与平日里的华贵璀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唇角浅浅勾动了一下,她柔声说道:“没想到最后来看我的会是你们,也只有你们还肯拿我当皇后。都起来,坐下,平日里拘礼已经够累的了,如今便自在些罢。”

    姜嫣缓缓起身,与叶瑰意一同坐在了圆桌边上的圆凳上,两人隔着桌子各占一边。

    垂眸看向手里的手炉。姜嫣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滞涩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良久,她轻声开了口:“皇后娘娘,我俩此行并无他意,只是想瞧瞧娘娘是否安好,望娘娘千万莫因旁的事情伤神。”

    郭蘅低下头,将折扇摊开在腿上:“你可瞧出了我有伤神的模样?”

    姜嫣抬起头:“并未。娘娘性情恬淡,心胸宽广。”

    郭蘅挑唇笑了一下:“事到如今,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在乎过,如今是荣是辱,我心里都不会起任何波澜。”

    姜嫣回头与叶瑰意对视一眼,以为她是心有怨怼,故意将话说的狠绝。于是察言观色地接着开了口:“皇上他顾念与娘娘的情分,不会为难娘娘。”

    郭蘅将折扇翻到另外一面,嘴里喃喃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此句出自佛经《妙色王求法偈》,因为心有所爱,才会产生害怕的情绪,如果能够无心无爱,自然不会有忧愁和恐惧。

    隐隐地,姜嫣预感到了一丝没来由地不祥。眼看周围并无旁人,她沉吟片刻,心头生出一股冲动,索性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娘娘说这话……莫非是对皇上从无真心吗?”

    叶瑰意听到这话心里一惊,刚想说些什么把话圆回来,却听郭蘅已然做了回答:“自我入宫起,我便知道自己不过是我父亲与皇上用来博弈的一样工具。我父亲利用我皇后的身份稳住郭氏一族的权势,而皇上只当我是个质子,这些年对我处处提防,百般谨慎,从未给予过半分真心。而我,也只能是恪守中宫职责,不做他想。如今深陷这样的处境,我其实早有预料,只恨自己出身如此,命数既定,迟早的。”

    字字悲哀,可她说出口时却始终是面带微笑。抬头看向姜嫣与叶瑰意,郭蘅柔了嗓音:“其实若论起真心,这宫里头谁都看的出来,皇上的真心只在你靖贵妃一人。而宁嫔……”她侧脸对上叶瑰意的目光,抿嘴一笑:“你我都是一样的,都是受困于深宫的可怜人。”

    叶瑰意被戳中心思,黯然的垂下目光。

    郭蘅顺手合起手上的折扇。

    正巧这时有宫女端着茶水走了进来。茶水只有一杯,郭蘅扫了一眼,神色显出几分疲惫:“如今的坤宁宫不比从前,实在不适宜喝茶闲聊,你们回吧。”

    眼看着对方下了逐客令,姜嫣虽觉得话未说尽,却也不好再留。扶着桌面站起身,她行礼拜别:“只请娘娘万事宽心,臣妾告退。”

    姜嫣走在前头,叶瑰意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掀开帘子走到天光下,姜嫣回头问叶瑰意:“我总觉得皇后话里有话,你觉得呢?”

    叶瑰意若有所思的开口道:“皇后也是可怜,郭从戎为了争权,根本不顾亲女儿的死活。好在皇后人倒是通透,把一切都看得明白,也就并不会十分伤心。我听说……”话说到一半,她回头张望,及至确定周围无人后才附耳对姜嫣小声道:“之前宫里有传言,说皇后心里一直惦念着别的男子,所以才对皇上的冷待不以为然,与皇上貌合神离。”

    姜嫣微微一皱眉:“竟有这种事。”

    叶瑰意一点头:“你瞧见她刚才拿的那把扇子了没有?怕是八成在睹物思人。”

    “那扇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姜嫣一边走路,一边低头搓动着手里的手炉。

    叶瑰意压低声音:“你方才没注意,但是我可看到了,那扇面上写着两句诗。”

    “哪两句?”

    “一念三千界,刹那八万春。”

    话音落下,姜嫣脚步忽然顿住不动了。

    叶瑰意回头看她,就见她面色僵硬且木然,仿若一尊木雕泥塑立在原地:“怎么了?”

    姜嫣毫无反应。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各种复杂的情绪混着热血不断地往她的心口上撞,她调动起所有的精神来抑制内心的激荡,同时脑海中快速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自己的扇子怎么可能出现在郭蘅的手里?并且还被她保留至今。

    过往的回忆随着牵出的一点点头绪在脑海中铺展开来。

    这扇子本是友人送给她的礼物,后来因为使用时不小心,导致原本的扇面沾了脏污。她当时心疼那把上好的象牙扇骨,于是新配了洒金扇面,又亲自提笔写下了新作的那两句诗——一念三千界,刹那八万春。

    当时自己很满意那两笔字,走到哪儿都带着它。谁知日子久了,粗心大意,又不知把扇子遗失在了何处,等意识到扇子不见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许久,实在难以追溯,只好作罢。

    难不成她心中所念之人是自己吗?

    思及至此,她心头隐隐的颤栗了。她知道自己曾与郭蘅议亲,但那也只是议亲,此事后来未成,而且当时在众人眼中自己还是男子,与郭蘅之间有着男女大防,自己连话都未敢与她多说过几句,如何会对她形成这样深的羁绊?

    心里暗暗咂摸着郭蘅方才说过的每一句话,试着想从中寻找出蛛丝马迹。然而很快,蛛丝马迹未寻到,心头却是猛然涌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她转身往回跑,叶瑰意连忙追在她身后:“妹妹,这是怎么了?”

    姜嫣来不及解释,一把掀开帘子,她看见郭蘅趴伏在桌面上,手边的茶杯空了,嘴里正不断地涌出鲜血。她扑身上前,惊慌失色的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快叫太医!”

    皇后自戕是重罪,罪至诛九族。然而以她如今的处境自然不怕这个,相反的,她若死在后位上,尚能享有皇后应有的哀荣。若是被废后再死,那可真是身轻如灰烟,不用费力去掸,只需一阵风便散的毫无痕迹。

    很快,陆景和被传召进了坤宁宫。

    一番诊断过后,陆景和转身走向姜嫣。姜嫣与叶瑰意正站在多宝阁前,他在二人身前站定脚步,躬身说道:“皇后这是中了蜀籽的毒,蜀籽少量服用可以平喘,但多了便会致命。微臣猜测皇后娘娘早有求死之心,但太医院不会轻易把见血封喉的剧毒给她,于是她便日复一日地将蜀籽积攒下来,等足量后随着茶水全部服下。”

    叶瑰意皱着眉头出声道:“你只说她可还有救?”

    陆景和迟疑着开了口:“若要救也行,只是需得下猛药,到时候就算毒解了,身子也彻底垮了;若不救,微臣可以想办法替皇后减轻些痛苦,让她走得轻松一点。”

    姜嫣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地攥着,又闷又疼。她暗暗地在心中自问,若此刻中毒的人是自己,自己该如何选择?

    其实几乎不需要细想,她会坚定地选择第二种方式。可是这毕竟是生死抉择,哪里又能仅凭理智作判断?

    姜嫣咽了口唾沫,侧眼看向多宝阁上的一支祭红瓷瓶,那红艳的刺目,令她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皇上是否已知道此事?”

    叶瑰意面色凝重:“已经派人去通传了,但皇上这会儿还在与朝臣们议事,提前嘱咐了不许人打扰,报信的不敢进去。”

    姜嫣替郭蘅叹了口气,不过倒也无妨,郭蘅心里没有他,他来与不来并无多大分别。若命途已走上了绝路,适时的放手,未尝不是一种良善。

    姜嫣做了个深呼吸,艰难至极的开了口:“随她心愿吧,事情做隐蔽些。另外……”她轻轻一抿唇,目光转向陆景和:“她大概能撑到几时?”

    陆景和很谨慎地作了回答:“也就是今日的事了。”

    姜嫣一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坤宁宫里依旧是冷冷清清,哪怕是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众人也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避讳。毕竟郭蘅不仅是即将被废的皇后,更是反贼之女,稍有粘连便是塌天的大祸。因此只有姜嫣与叶瑰意带来的几个随侍进进出出的忙碌着。

    及至忙碌到了黄昏时分,事态终于稳定下来,郭蘅虚弱无力的躺在榻上,单薄的,憔悴的,仿佛即将燃尽的一支香。

    叶瑰意低着头静坐在旁边,心口浸满了兔死狐悲式的悲凉。姜嫣则走去方才郭蘅坐过的地方,拿起她遗落在桌上的那把折扇。折扇缓缓展开,她一眼便认出正是自己当年丢失的那把。

    深深地一闭眼,一股强烈的罪恶感几乎将她吞没。她艰难地喘息着,呼吸声粗重,隐隐有些颤抖。

    又有一个人因自己所害,自己究竟是作的什么孽。

    叶瑰意察觉到她的异样,轻手轻脚的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方才就见你不对劲?你若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告诉我,别让我着急。”

    姜嫣心乱如麻,满心的话全部拥塞的喉头,不知该从何说起。擦了胭脂的双唇嗫嚅了一下,她的声音含混而沙哑:“姐姐,是我误了她。”

    话音落下,床榻上传来响动,是郭蘅又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

    姜嫣连忙走上前,拿起一旁摆着的干净帕子替她擦拭唇角的鲜血。那血红的触目惊心,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飘进她的鼻子里,她的意识骤然跌进情绪的洪流,开始不受控制的浮浮沉沉。

    恍惚间,她看着郭蘅的双眼缓缓睁开。那眼睛黑白分明,黑不见底,白得发蓝。

    忽然手里的扇子往下坠了坠,她回过头,发现郭蘅紧紧地拽住了垂在空中的扇穗。

    这是她最后的执念吗?

    姜嫣顺势松开手,紧接着仿佛忍无可忍了似得,她提起一口气,声音颤抖的问道:“你想不想再见见他?见见这扇子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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