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

    叶瑰意听到这话倏地回头看向姜嫣。无需解释,她已然察觉到眼前那股隐藏在表象下的暗流究竟是什么。

    姜嫣定定的凝视着郭蘅,一眼便捕捉到了她晦暗的眼底闪过的一丝光。那光成了最后的感召,让她在此刻变得无比坚定:“你撑住了,我这就让他来见你。”说完转身便往外走。

    叶瑰意急急地追在她身后:“妹妹,你等等。”

    姜嫣在院子里停住脚步。

    周围并无旁人,叶瑰意拽住她的手臂,忧心忡忡的问道:“你该不会打算……这可是在宫里,万一被人看见了可怎么办?”

    姜嫣的眼眶泛了红,她咬着牙,极力压制住内心的激荡:“可她就要死了,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我误了一辈子却熟视无睹吗?”

    叶瑰意满眼哀伤地垂下眼眸,正如郭蘅所说,自己与她是一样的,郭蘅的今日又怎知不会是自己的明日?此时的相见意味着什么,她懂,她真的懂。双唇紧抿着一点头:“好,你去吧,其他的事交给我,我来安排。”

    姜嫣看着她沉默了片刻,而后重重地一点头,快步走远了。

    宫里头人多眼杂,若想将此事遮掩过去,最重要的就是避人。叶瑰意将所有人都清了出去,只悄悄把事情告知陆景和,让他必要时刻可以接应自己,另外又派人去探听皇帝那头的动向,防止高淳突然现身与姜嫣碰个正着。

    天边晚霞逐渐被夜幕吞噬,转眼,姜嫣换了个装扮从夜幕下走来。她身着一袭墨色锦缎织金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眉毛用青黛描过,描的棱角分明,浓黑如墨,为她柔和的脸庞平添出几分英武与坚毅。

    恍惚间,眼前的画面与记忆中的相重合。叶瑰意只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阿策追在自己身后唤“叶姐姐”的时候。那时的自己还是待字闺中,还没有那么多的念念不忘,那么多的求而不得。

    “你瞧瞧,像不像从前的样子?”

    姜嫣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过神来,幽幽地深吸一口气:“像,像极了。”

    姜嫣垂眸敛目地定了定神,转身踏进寝殿。殿内点了两盏灯,光线并不十分明亮。姜嫣将其中一盏挪到床榻前的小桌上,侧身坐在郭蘅身边。

    郭蘅双眼紧闭,姜嫣用近乎于放肆的目光端详着她,心中越发百感交集。而与此同时,身上的装扮也仿佛令她神魂归了位,那些被安置于角落多年的记忆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与郭蘅初见时的场景,那是在玉淑郡主的府宅内。当时郡主的独子高中进士,为贺此喜事,遂在园中设宴。当时一同赴宴的还有沈篁,三人偶然在游廊下相遇。

    郭蘅当时还是年方二八的姑娘,面对自己显得十分羞怯,一直低着头,将扇子挡在唇边。

    沈篁因为在此之前已与郭蘅有过一面之缘,于是便适时的介绍道:“这位是郭将军家的嫡小姐,她家与咱同为将门,平日里常有往来,你可唤她一声蘅妹妹。”

    自己当时觉得这个称呼过分亲密,不够恭敬,难免显得轻浮,正要开口婉拒时,却听郭蘅小声的颔首道:“小公爷还是唤我阿蘅吧。”

    “阿蘅。”她唇边浮出笑意。

    郭蘅顺势抬起头,四目相对之时,郭蘅的脸颊不知不觉间红了,像是润泽的白玉里氲出的霞光。

    思及至此,姜嫣不禁感慨万千。他们这些人,这些语笑嫣然的姑娘、鲜衣怒马的少年,只是因为离这座皇宫太近,无一例外地受到了皇权的绞杀,名利的倾轧,所有的美好皆埋葬在过往的时光里,留下的或是面目全非,或是心死如寂灭。

    阴差阳错,宿命捉弄,无人幸免。

    眼眶不禁湿润了,一滴泪在眨眼间顺着鼻梁滑落,落在郭蘅的手背上。

    郭蘅睁开眼,唇边还残留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她的目光起初是朦胧的,片刻后忽然像是受到了震撼,艰难地挣动身体,想要坐起身。

    姜嫣现状,伸出手臂顺势将她揽在怀里。

    她的身体很轻、很冷,轻如云雾般的声音飘进姜嫣的耳朵:“我这是……幻觉吗?”

    姜嫣喉咙酸胀不已,只能用气把话带出来:“不是,阿蘅。”

    郭蘅的身体隐隐的战栗了,一动不动的盯着姜嫣静默片刻,她缓缓抬起手,将手里的扇子朝着姜嫣推过去。

    姜嫣一把握住她拿扇子的手,握得很紧,紧到骨节发了白。

    郭蘅唇角微扬,虽是在笑,可苍白的脸上透不出丝毫甜意,只令人觉得万分悲惨。一双眼睛半闭着,她有气无力的开口道:“我一直想把它还给你,但是……他们说你已经死了,我……我只好替你保管,现在给你,不算晚吧?”

    姜嫣的泪已经抑制不住,索性就坦然地任它落下。深深一吸鼻子,她苦笑着开了口:“留它做什么,一把破扇子而已。”

    郭蘅缓缓眨动双眼:“我知道我爹做了什么,我……没办法……对不起。”

    “这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怎能与我无关?我是郭家的人,生死都斩不断……与郭家的关联。郭家的福我享,郭家的罪,我自然……也要替郭家承受。如今我就要死了,死前能见到你……我很知足。”

    “阿蘅……”姜嫣声音颤抖:“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我替你去做。”

    郭蘅直直的望着姜嫣的双眼,目光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没有,只是觉得这辈子……留了许多遗憾,往后你……要……小心,别……”话未说完,郭蘅已经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香燃尽了,火熄灭了。

    一条命,一个人,走得无声无息,真实而残酷地死在了姜嫣的怀里。她一动不动的抱着郭蘅,仿佛是想留住方才的那一刻,可是时间不会因她而停止,良久,她抬起头,在看到郭蘅浑浊无神的双眼时,一股滔天的悲痛朝她倾泻下来。

    她本以为自己见惯了生离死别,已然对此感到麻木,然而此时此刻,她才发现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痛苦从未减少,只是不断地被压抑,在某个时刻犹如洪水决堤一般,劈头盖脸地给予她最致命的一击。

    刹那间,那些因她或直接或间接而死去的人浮现在她眼前,然后化身成了一把把尖刀,以最极致的力道扎在她的心上。?高滨,兰嫔,张昭仪,郭蘅,还有那些惨死在宫变中的一条条无辜的性命。

    她心痛得几乎快到呕血。

    忽然门被推开,是陆景和快步走了进来。他神色紧张,边走边对姜嫣说道:“快走,皇上来了。”

    姜嫣神情呆滞,没有丝毫反应。

    陆景和转而看向郭蘅,怔愣了一瞬,也仅仅是一瞬,目光又重新移回到姜嫣的脸上:“姜嫣,沈晏时!你清醒一点,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守在外面的叶瑰意忐忑不安。她不知道殿内是个什么情形,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高淳下了步辇,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快步走来。

    屈膝行礼,她挡在殿门前的正中央:“臣妾拜见皇上。”

    高淳在她面前驻足,焦急的问道:“皇后呢?”

    叶瑰意低头回答:“太医正在里面诊治。”

    “朕进去瞧瞧。”说着,侧身绕过叶瑰意,作势要往里走。

    叶瑰意连忙横挪一步:“皇上稍安勿躁,太医这时候正在看诊,不如等太医出来了,您先问个明白再说。”

    “朕进去问也是一样的。”

    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高淳循声回头,看见了一个人影在墙角一晃而过。虽是刹那的功夫,但仿佛是出于一种直觉,他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二话不说追了过去。

    他是皇帝,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这边一跑,后头一群人也呼啦啦地随着他涌过去。

    高淳猛地回身,扯着嗓子大喊道:“都别跟着!”说完,继续超前追。然而夜色昏暗,等他追到墙角时,四周只剩下朦朦胧胧的一片,方才那一幕彻底沦为一种错觉。

    难道真的是看错了?

    他不肯承认,沉吟片刻,快步走回到叶瑰意面前,直截了当的问道:“贵妃呢?”

    方才底下人传报的时候提到的是叶瑰意与姜嫣两人,此刻只见叶瑰意却不见姜嫣,高淳不禁感到一丝兴奋,然而紧跟着殿门从里面被打开,姜嫣一派寻常地走了出来。

    刹那间,兴奋消失,承替而来的是难以言述的失望。

    是自己糊涂了,高淳在心底自嘲,沈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太荒谬了,太无稽了。可是方才那个人影又的确很像他。

    姜嫣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只装作不知,行过礼后,语气哀婉的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薨了。”

    周围众人齐刷刷的跪倒在地上,包括姜嫣与叶瑰意。

    胸口凝着的那口气蓦地散去,高淳惶惶然的扫视过周围众人,心脏忽然抽痛不止。面对那个人,那个即将出现的画面,他心中除了恐惧与遗憾,心中更多的竟然是委屈。那个女人,自己名义上的结发妻子,活着的时候视自己如无物,连死了也是悄悄地走,连最后一面也不肯施舍。

    有时候他也想待郭蘅好些,可是一想到她浮于表面的恭敬与温柔,以及她的宠辱不惊,自在随心,心里就有种被踩在脚底下的屈辱感。

    自己是皇帝,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在她眼里却是一文不值。有传言说她心里一直惦念着别人,自己当时听了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痛快,因为终于有足够的理由和底气去惩罚她。可是自己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偏宠其他妃嫔,打压她的母族,时常纳新妃在侧,然而到头来才发现真正被惩罚的从来不是她,而是自己。

    自己一直做着不愿意做的事情,只为了心中那一点自尊与执念。

    高淳仰起头,努力的不让泪水滑落,然而泪水还是不住的从眼眶里溢出来。抬脚走进殿里,他站在郭蘅身前静默良久,及至到了离开时,他的心里涌生出一个坚定无比的念头——他要牢牢握紧身边所有的所求、所爱,哪怕终有一日要失去,也得失去的轰轰烈烈,再也不要像如今这样不明不白,仿佛一场闹剧,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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