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迟疑了一下，转而背过脸去：“让他先回去，告诉他，过几日我自会召他叙话。”

    陆景和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看着春信退身走了出去，周围再无旁人，他若有所思的开了口：“是因为他？他跟你说了什么？还是对你做了什么？”

    姜嫣轻轻一蹙眉：“与他无关。”

    耳畔陷入长久的静默，屋子里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任何动作。良久，叶瑰意回头对陆景和说道：“算了，别逼她了，还是让她缓缓，等劲儿缓过来了再说。”

    随着“咔哒”一声响，门从外面被关上。寝殿里只剩下姜嫣一人。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脑海中思绪纷乱。缓缓闭上双眼，眼前立时浮现起从前的许多画面。从儿时与高淳厮混在一起，到后来向薛淮许诺终身。

    诚然，自己对两个人都有情，只是情分许多种。她并不是个糊涂的人，方才那一口血让她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对待高淳，自己更多的是义，而真正的爱已经完完全全付给了薛淮。

    曾几何时，她也以为自己是爱高淳的。自己可以爱高淳爱的不要命，可以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可以将自己燃烧成一簇火苗，以照亮他黑夜里前行的路。

    直到遇见薛淮，她才发现不要命并不等同于爱。因为在薛淮面前，她相反的会变得特别惜命，总想活得久一点，与他相处的时间更多一点。也想对他好一点，想看他欢喜，想一点点去填满他寂寞荒凉的世界。仿佛自己从上辈子就亏欠了他，今生今世才会总想去补偿他。

    可是义与爱之间该如何选择？

    若是寻常女儿家，或许情爱更重要一点，话本子里常有那姑娘、小姐被男人三两句话就哄得私奔的，为此什么名声、孝道都可以不管不顾。可是姜嫣并非一般的闺阁女子，自小便被教导万事当以忠义为先。

    为臣者，当忠；为将者，当义。而情爱在这两样面前显得那样轻飘飘、不值一提。

    她也曾想过自私一次，就当作今日什么也没有发生，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可一想到春狩那次高淳替自己挡的那一箭，以及他被雨水洇湿的伤口，还有无数次在睡梦中唤着自己的名字，若真是弃他而去，自己怕是这辈子都将寝食难安，日日遭受良心的鞭笞。

    夺了人家的江山皇位，总得赔点儿什么。自己没别的，也就只剩下这条命。

    为玄策冤魂翻案，可全己义；以身殉君，可全己忠。若要忠义两全，非如此不可。

    所以归根结底，自己是注定要辜负薛淮了。他刚开始一定会伤心，会难过，但那都是一时的，时间会抚平一切。自己可以跟他好好说，把话说明白。

    毕竟这天底下的情缘分分合合都是寻常事，旁人可以，自己与薛淮也可以，也可以两两相安，好聚好散。

    可若实在不成怎么办？

    她恶狠狠的掐灭脑海中的这个念头。不会不成的，不成也没有办法。

    一连几日，高淳一直宿在宝华殿中。赶在高淳回来之前，姜嫣派人给薛淮传去口信，约他去摘星楼见面。

    当天清晨，天公不作美，青白色的天空飘起雪花。

    这是今年的初雪。北方的初雪来得状似盐粒，砸在人脸上生疼。姜嫣静立在雪中，今日的她身穿黛青色立领妆花袄子，外披一件长度及膝的墨色披风，肩膀上又搭了一条白狐裘。长而轻盈的白狐毛随风摇曳，黑白两色交叠在身，越发衬得她身形单薄，背影孤清。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顺势对上了薛淮的目光。薛淮静静的站在远处，仿佛是心有顾虑，迟迟的不肯走近。只是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白色的雾气不断的从他唇齿间喷出来。

    半字未提，姜嫣的心口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静定良久，薛淮终于迎着她走上前，神情怯怯的，眼里流露出几分惶然不安：“你终于肯见我了？”

    姜嫣面色平静：“我没有故意不见你，我只是想静几日。”

    薛淮低下头，静默良久，声音艰涩开了口：“我不想瞒你，我承认，有关当年那件事的隐情我早就知道，可是我……”

    “我明白的，你不必解释。”

    薛淮抬眼看她。

    她在扑面的寒风中接着开了口：“当时你什么也没问，我就明白了你已经知晓此事。我不怪你，谁都会有私心，换作是我，若没有合适的契机，的确也很难开口。”

    薛淮颤颤悠悠地哈出一口热气，眼睛里终于有了点光：“你真的不怪我？”

    姜嫣轻轻一摇头。

    薛淮很用力地闭了闭眼，像是终于从一场噩梦中挣扎出来：“那就好，我原本怕你……”

    然而话未说完，姜嫣先一步抢言道：“我虽不怪你，但我对你已无法像从前那般坦然，我……总之，你忘了我吧。”这话说得急，她怕再不说，心就热了，就不忍心说出口了。

    薛淮身体蓦地僵住：“什么？”

    姜嫣表面上云淡风轻，暗地里却紧咬牙关，生怕心里的情绪不合时宜地显露出来：“你明明听到了。”

    薛淮呆呆地看着姜嫣，将自己凝成了一座静立在雪中的冰雕，半晌，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沙哑：“你不要我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你答应过我的，会原谅我一次，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但我真的没有怪你。”

    “你舍不得皇上？你心里还是有他？”

    “就算是吧。”

    “什么叫就算是？”薛淮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绞碎了，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身子痉挛似的开始隐隐的颤抖起来，连着声音也失去了控制：“晏时，你不能对我这么狠，你说过你不会不要我。我好不容易放下所有的顾虑去爱你，可你现在却让我忘了你，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忘？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问我愿不愿意陪你离开这里，我答应了啊。”

    姜嫣侧过身，避开他的灼灼目光：“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是不知道，如今我知道了，没办法心安理得的违背道义。皇上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能弃他不顾。”

    薛淮红着眼睛一指胸口：“那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他失控式的握住姜嫣的手臂，双手狠的一用力扳过她的身子，迫使她面对了自己。四目相对了，他凝视着她的脸，妄图从中捕捉到与悲伤有关的颜色，哪怕是一丝一毫也好，可她始终是面无表情，是个无情至极的模样。

    脆弱的神经再次受到刺激，心里的痛终于被愤怒取代，怒火一节一节地向上窜，直直地攻进他的脑子里。一种险恶的报复心在这时涌生出来，她越是表现得平静，自己便越是要狠狠刺激她。他咬牙切齿地大声质问：“在你的道义面前，我就这么不值一提？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沈晏时，你是不是从来对我就没有心，就只是利用？现在利用不到我了，有了别人，所以你就想把我甩掉。你当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初为了哄我骗我利用我，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当时一定很为难吧，一定很厌恶，但你还是那么做了，你不觉得自己太下贱了吗？”

    姜嫣倏的愣住，原来在他眼里，那些所谓的旖旎缱绻不过是自己为达目的而自甘下贱。下贱，自己的确是够下贱的，天底下这么多的好男儿不要，偏偏看上他一个阉人。

    看着姜嫣愕然的目光，薛淮忽然像被冷水浇头似的，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骤然间心慌了，害怕了，然而还未来得及做任何弥补，姜嫣已然奋力挣脱开了他的束缚。

    姜嫣后退一步，迎着他的目光冷声说道：“我是下贱，可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从我接受婉娘教我那些时你就应该了解到这一点。至于利用，那也是我们互相利用，难不成你薛掌印就没有从本宫身上落到丝毫的好处？难道你就没有乐在其中，没有乐此不疲？”

    她的双唇丰润而嫣红，说出的话却字字刻毒，像刀子一样往人心窝里扎。她这是有意而为，若是恨自己能让他好受些，那么其实也可以。

    薛淮的眼里泛起水光，他强忍着懊悔与委屈，没让眼泪落下来：“果然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都是你的有利可图，一时兴起。”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巴掌大小的白玉菩萨。这是姜嫣送予他的第一个礼物，他此前一直当作定情信物一般看待。此刻再看只觉得无比讽刺，令人生厌。上前两步，他作势要强塞进姜嫣手里：“还给你。”

    姜嫣手掌攥握成拳，下意识的侧身去躲。

    “啪嗒”一声脆响，白玉菩萨应声摔在地上，摔了个七零八落。而那白色的碎块与地上的雪融为一体，一瞬间消失了个彻彻底底，无影无踪。

    姜嫣瞪大眼睛，静静的看着地面那茫茫的一片白，唇角勾动了一下，她怅然若失的叹出一句：“也好，摔了更干净。”

    薛淮抬起头，嘴唇微微嗫嚅了，仿佛是要说些什么，却只捕捉到姜嫣快步离去的背影。

    一阵冷风拂面，他的热血退潮似地飞速下落。理智终于摆脱情绪的束缚，开始回归清醒。

    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姜嫣会有这样的态度，从姜嫣在诏狱里吐的那口血就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是舍不下高淳。自己已经盘算好了，只要告诉她，告诉她自己可以往后退一步，陪她守在这深宫里也可以，只求她别将自己彻底从心里赶出去。

    可是现实与预想总有差距，他低估了自己对姜嫣的感情。今时不同往日，从前能做到的，并不代表今时也能做到。

    感情并不等同于做生意，不讲究你来我往，有商有量。感情是不讲道理，是独占欲。

    明明心心念念的光已然触手可及，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拱手相让给别人。

    双腿一软跪坐在雪地里，他伸手拨动面前的浮雪，试着从中找寻碎片的踪迹。

    雪很冷，冷得他双手发僵，几乎快没了知觉，可是他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打碎白玉菩萨并不是他的本意。姜嫣不在身边时，全靠它来安抚灼人的思念，又怎么舍得真的摔了它。

    湿淋淋的双手一次又一次地在衣摆上擦干，他的动作几乎坚定到了偏执的程度，然而半晌过去，直到手指隐隐泛起青紫，也依旧未能将碎片找齐。

    看来是天意如此，他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这东西就像自己的心一样，碎了个彻彻底底，再也没有重新拼凑的可能。

    目光定定的望着手里那支离破碎的白玉菩萨，再回想它原本的样子，刹那间，薛淮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如死灰。缓缓俯下身，他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在苍茫天地间，在霜雪覆盖下，终于是忍无可忍的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