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猪

    四月廿十,平威军下属四营一骑卫挺近武威,并于廿十二跨过张掖西侧大通河,抵达甘州与凉州交界处,同当地驻防的凉州军回合,并迎战攻打张掖高台的突厥人。

    高台是‘河西锁钥,五郡咽喉’,大梁必不能让。

    平威军如此大规模的行动,自然引起了各方注意,就连龟缩在西南不出的范秀都开始关注这场西北突起的战事。

    “裴述之这是要动真格啊。”程磊眯着眼看着墙上挂着的战防图,轻呷了两下道,“一下子抽调走半数的平威军,还把狼川铁骑也调走了,这是打定主意要给突厥人一个教训。”

    因着西北年后动作频频,程磊离开辽东后一直待在义武没有回去,将安东都护府的一应事务都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自己则领着心腹一直待在义武观察着朝廷和西北的动向。

    昭义节度使刘志问道:“大人,咱们要往西动一动吗?”

    “动?”程磊靠坐在椅子上,转动着手中磨损严重的牛骨扳指,挑眉道,“你没看裴述之动的是哪几个营?一个骁骑营,一个陌刀营,一个火器营,一个斥候营,这四个营的指挥使都不是跟着他裴述之起家的,半数都是元狩五年猎宫之变后投靠他的。尤其是火器营的熊珲,那原是河关守备,因着接发临州王有功,才被元狩帝给了裴述之,那一营的装备还都是当年从临州王手上带走的,远不能跟顾家军和孟遂的章台营比。虽说他们的兵器坊造出了更好的弩炮车,但毕竟被一把火烧了大半,谁知道能给他们配几辆?”

    刘志一琢磨,发现确实如此,反倒令他有些疑云绕顶:“可瞧他这动作不像是装样子啊。”

    “所以,得看西北其他几州有什么动作,如今廖世同肯定是回不去了,凉州等同于送给了裴述之,那么甘州呢?与它隔着一条黑水河的肃州,可是有这两颗沙漠上的明珠,卡着丝绸之路的脖子这么些年,不知道养肥了多少人,这些人会甘心被裴述之拿下,以后听一个女子之言?未必吧。如果甘州的驻防军……”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程磊的一名心腹脚步匆匆的走了进来。

    “大人,甘州来信。”

    程磊接过信封,挑开上面的火漆,将淡黄色的信纸从中抽了出来。

    阅读过后,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各位,甘州刺史已死,昭义、成德的几个营,可以往西动动了。”

    “那夏绥那边……”

    “不用管他,程凤朝如果不想自己的家底子被杀干净,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

    裴凛走后,晏清姝一直在琢磨着怎么将甘州的人吸引过来。

    钱?权?名?

    不,这些只能吸引到少部分,对于老百姓来说,吃穿用度才是最实际也是最迫切需要的。

    于是,晏清姝将元衡找来,让他挑几个可靠的探子,随着辎重营押运着一批农庄新送过来的物资,去了张掖。

    关于长公主殿下往军中送东西的事迹,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平威军,因此这回一听说长公主殿下又送了东西过来,各营的指挥使、副指挥使,甚至有些卫尉都纷纷跑到辎重营瞧热闹。

    本以为是公主殿下又送了什么好的兵器,谁知道竟是十纲嗷嗷叫的肥猪。

    “这……这这么多?怎么送过来的?”

    辎重营的弟兄们道:“原先是二十纲香料和茶叶,在武威的时候卖掉了一部分,另一部分送去了西平,这十纲猪是用在武威赚得的银钱,在张掖南的几个村子里买来的,等西平的那部分卖掉,还有至少十纲呢!不过都是腊肉和熏肠,能保存很久。”

    这次统帅平威军四营一骑的将军是顾澜的叔父,名曰顾奉之,他不经意的瞧了一眼带着面具一言不发的裴凛,肉眼可见的发觉了对方的好心情。

    于是,他轻咳了两声,大手一挥,让伙夫队将猪拉了回去,炖了一半给全军的弟兄加餐。

    这时,裴凛突然开口:“给甘州军和凉州军的兄弟们也做上一份,让他们尝尝我们平威军的伙食。”

    顾奉之先是一愣,转而在心中默算了一下两军的人数,心中不由一惊,然后道:“行,就这么干!”

    这不会是早就算好了吧?顾奉之心中惊疑不定。

    按照人头算,这十纲刚刚好好够三军所有人吃一顿的,后头的十纲改为腊肉和熏肠,随军一个月不成问题。

    这不会是在勾凉州军和甘州军的馋虫吧?

    顾奉之只猜对了一半,晏清姝勾得确实是两军的人,但勾得不是他们的馋虫,而是他们向往安定的心。

    “平威军不是个顶个的穷吗?听说都要啃树皮了,怎么还吃得起肉?”一个凉州兵一边挖着碗里的大肉块,一边囔囔,“总不能是打下贺兰山之后,盘剥了老百姓吧?”

    一个老兵搜刮完碗里的每一点油腥,抹了抹嘴道:“你们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如今的庆阳可是大变样,不说家家户户门前挂肉,反正那粮仓就满当当的,米面肉一点不缺!”

    “真的假的,你咋知道?”一个年轻兵面露怀疑。

    “嗨,还不是辎重营的老赖头,今个儿晌午来送肉的队伍里有俩姑娘,那长得漂亮得,老赖头一见面就走不动道了,非要拉着人家姑娘说话,恨不得将人家祖宗十八代都扒拉出来。”

    说到这里,老兵压低了声音,招呼几个人凑近了说话。

    “那俩姑娘不是军中的,是贺兰山农庄出来的,祖上是咱鱼儿海南边的牧民,如今在夏州的农庄做活,这次来就是奉了长公主的命令,除了送猪,后头还有十纲的腊肉和熏肠呢!”

    “我的妈呀,那他们平威军吃得也太好了吧!”年轻兵羡慕的咽了咽口水。

    “何止,你瞧见送东西来的那几个大头兵身上穿的了吗?纯棉的布衫,一点麻线没掺,脚上还是千层底的厚靴子,你瞧过哪个大头兵穿得这么好?”老兵嘀咕道,“老赖头打听过,平威军身上穿的,手上拿的都是长公主名下的商会搞出来的,是招了好多女人做工哩。”

    “女人做工?那家里掌柜的会愿意?”年轻兵有些不信。

    西北这地儿穷,跑走的婆娘多如牛毛,不是跟着游商跑了就是去了西番,总之不会愿意饿死在西北。

    但西北这地儿也富,商人盆满钵满的赚,却不可能从指缝中漏出一丝半点给别人。

    “咋不愿意呢?西北去年一场大暴雪,死了多少人家?就咱们凉州,不挨着武威、张掖两郡的其他村户,多少整个村子都没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哪儿还想得起男女大防呢?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老兵的语气有些唏嘘,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生活的褶皱。

    “你这种城里来的白面兵不懂,像我和王牙子这样的奴兵,打仗就是卖命。有了军功就能脱奴籍,口中说着保家卫国,但更多的是希望能活下去。可是……有些时候,宁愿死了……至少别残着……”

    说到这里,老兵的语气有些哽咽,口里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一旁正收碗的王牙子拍了拍他,道:“说这些个烂事儿做甚,走了,交碗去。”

    每个州的驻军都有很多征兵的方式,劳役、罪民、百姓。

    劳役和罪民被称为奴兵,这类兵一直都被当做‘趟场子’的,命最不值钱。而百姓入伍,多是城里来的白面兵或者农兵,白面兵最为珍贵,这类要么是上头送进来历练的,要么是有钱的商人想要替子孙改户籍走仕途送进来的,这样的家里不是有钱就是有权,有些甚至命比卫尉、指挥使都值钱。

    奴兵和农兵最怕的,反倒不是死,而是残得影响生计。

    没了生计,就只能死。

    老兵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端着碗往伙夫营去,边走边道:“要真是女娃也能做工,倒也是好事,家里多一笔营收,我那些残了的老伙计,应当也能过得好些,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他没说出来,但旁边的听着的人都心里门儿清。

    走在最前头的王牙子突然停住了脚步,太阳半入黄沙的傍晚,大风席卷着脚下的黄沙。

    “咱们跑吧。”

    “你说啥呢?”老兵一惊,连忙捂住他的嘴,警惕的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才将手放了下来,压低了声音怒斥道,“咱们在跟突厥人打仗!身后就是数百万的老百姓!你咋能逃呢!我老吴就算抱怨再多,也绝不当个逃兵!”

    王牙子回过头看他:“我又没说不当兵了,我是说咱们投奔平威军吧。”

    老兵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知道王留吗?”

    老兵:“那不是你老俵吗?”

    王牙子低头:“他现在就在贺兰山,给长公主种地。”

    “真的假的?”老兵瞪眼。

    同队伍的几个人听见这话,也伸长了耳朵想要听下文。

    “真的,上个月还来信了,让我跟他一起,但我是奴籍,哪儿能轻易跑呢。”

    “他现在咋样了嘛?”老兵问。

    “现在是农庄的管事了,还娶了个媳妇,是一个什么解语楼的小管事,专门管茶农的。一个月有三两银子呢。”

    “这么好啊?”年轻兵叹息道,“我爹一个月也才给我一两半的份例。”

    王牙子抹了一把脸:“咱跑吧,你家俩女娃明年就该说人家了,你一个奴兵,饷银才是那群农兵的三成,你能给你家女娃说个啥好亲事?你家小郎今年蒙学花了多少钱你心里没数?都是打仗,都是保家卫国,总得给孩子们留点好的吧,总不能命搭进去了,啥都没捞到。”

    有个一直听着没吭声的老兵忍不住凑过来,道:“昨天老赖头不也说了,那群辎重营的一个月都有二两呢,更别提斥候营了,八成得这个数。”

    他比划了一下,低声道:“你们是没瞧见狼川铁骑,那穿的拿的,比咱们铁骑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人家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凭什么咱们只能啃硬面馍馍喝稀粥?就凭他们比咱们多个公主?人都说公主离开东宫是因为不详,要我说,这公主挺祥的,这才几个月,人家平威军直接来了个大变样!”

    “你可别说了,那公主是赐婚给平威王世子的,肯定回不来京城了,咱们还是朝廷的兵,朝廷发饷呢。”另一个兵道。

    “朝廷怎么了?人都要饿死了,还管他们……”

    “哎哟喂祖宗,少说两句吧!让人听见咱们都得死!”老兵赶忙捂住他的嘴。

    “那边的,干什么呢!赶快把碗交了站岗去!”不远处,一个哨卫指着他们,面带怀疑。

    几个人赶忙噤了声,匆忙将碗送回了伙夫营,但回到各自的岗哨后,都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东边。

    三里外,是平威军的营地。

    类似的谈话在甘州军的营地也有发生,但他们没有凉州军那么大胆,再加上庆阳离这里着实太远,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活着抵达,因此也就是嘴上说说,心里却没打算离开。

    但凉州军不同,尤其是底层军官,在知道突厥人截断了凉州刺史的后路后,不少人心思浮动。

    这样的言论在军营中传播开来,他们怎么可能不知晓,但他们没有吭声,也没有喝止,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退路和前路在哪儿。打完突厥人之后呢?平威军会离开吗?朝廷会派新的刺史来吗?

    一切都是未知的。

    而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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