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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最后

    平威王府的北苑开凿了一间冰室,王府的仆役正在为冰室的冰墙内换上新冰。

    如今已是九月的天,冰化的没有夏季快,仆役将先前的碎冰清理干净之后,便一块一块摞上了新的冰砖。

    “世子回来了!”

    裴修嘹亮的嗓音传遍了王府前院,裴凛将头盔和佩刀解下丢给他,快步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来到北苑的冰室。

    他整理衣着,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冰室里很空旷,三丈见方,除了正中央的冰棺,什么都没有。

    晏清姝就躺在里面,沉静、安详。

    裴凛扶着冰棺,静静的看着她,过来好半晌才轻声道:“我回来了。”

    冰棺里的人瘦得很厉害,裴凛不敢碰,怕他像冰块一样融化、破碎。

    “长安那群老儒生为了皇位归属吵翻天了,根本没人在乎皇帝的想法,有的人拥护晏清玄,有的人拥护谢敏,甚至还有些脑袋不清楚的想要我登基,不过谢敏一直想要让你做皇帝,可惜你一直待在这里不愿意回去,哦对了,程太后的禁令被解除了,你可以回长安了,晏清玄派了好几波人来接你,结果他们见不到你,气急败坏的说平威王府囚禁你,要问父王的罪呢。你若是再不醒,老头子可就要被抓去长安了。”

    裴凛趴在冰棺边缘,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下方,静静的望着沉睡的人。

    “军医都说你死了,洪大夫也说你已经没气息了,让我放弃。可你明明好好的躺在这里,人死后是会腐烂的,可你没有,你身上的伤口也都长好了。姝姝一直在坚持,还对这人世间怀有眷恋对不对?姝姝一定还有舍不得、放不下的人吧……哦,对了,你的师兄容止,他要跟洪大夫的女儿洪素娘举办昏礼,就在凉州上郡。谢巽风被谢敏召回长安了,成为了大理寺卿,灵簌跟他一起回去,听说在大相国寺为你点了许多祈福的供灯。还有江怀玉、姑姑他们……我把你的事写下来了,让人编成了戏曲,只要我去过的地方,就会有你的故事,天下人人都会知道你在凉州平了瘟疫,让成为死奴的百姓得以回家,为女子找到了新的出路,不必再受困于一道道围墙,还有东宫之乱,平阳贪污案……你的每一件过往,我都在碧玉他们的描述下写了出来。可惜我的文采太过拙劣,写不出你万分之一的风采。”

    “晏清玄下了罪己诏,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居然将太皇太后的事都抖了出来,程氏从太皇太后起,四代都被人诟病,晏清玄将他们的累累罪行都诉诸天下,甚至还表明了自己的无能,公然让谢敏代理朝政。可惜程凤朝逃过一劫,因着在夏绥抵抗室伟和程磊,被永远刻在了丰碑上,他过往的种种阴谋都抹得一干二净,成了一位干干净净的忠臣,不,忠心的皇子。朝臣们为他正名了,鸿胪殿上的话被史官记录得清清楚楚,他现在是元后方氏所出的大皇子,成了你的亲哥哥,可我知道他根本不是——”

    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大一通,可提到程凤朝时,裴凛突然说不下去了。

    他将干枯起皮的手伸进冰棺内,轻轻捂住晏清姝细嫩的手腕,那里有沉寂的脉搏。

    温热的泪水无知无觉的掉了下来,打湿了晏清姝白如莹玉的皮肤,顺着如柴般纤瘦的手腕,滑落新鲜的花朵之上。

    “你为什么要选择跟程凤朝同生共死,你为什么不回庆阳?如果你回去……”

    回去会如何?

    夏绥失守,室伟人的南下之路畅通无阻,关内九郡三十七县的四百万百姓又要经受怎样的苦难?

    泾源、夏绥、昭义本是守望相助的关系,可当昭义叛变,夏绥无主,泾源就能独善其身了吗?

    裴凛说不出后半句话,因为他知道,如果当时是自己在那里,他会做出与晏清姝相同的选择。

    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皇都被迫南迁,大梁一分为四。

    程磊已然蓄势待发,将灵卫军交予谢敏,让他钳制西平和西川的脚步,自己引诱程磊入局,已经是她能做出最好的安排。

    她将爱给了天下,给了国家,却唯独没有给裴凛。

    裴凛从不信神佛,可当他将晏清姝的身体抱回庆阳,一步一叩首的踏上台阶,用满是裂口的手扣响海昌院的大门时,他没有见到任何人,任何神佛,只得到了‘无解’二字。

    “别丢下我,求你了……”

    铛铛铛——

    晚钟奏响,海昌院外摆摊的百姓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遥望着夕阳余晖下的宏伟寺院。

    自长公主重伤后,海昌院就再也没敲过钟了。

    普惠步履匆忙的从钟楼上下来,闯进明觉的禅房。

    “师父,一万万盏供灯,齐了!师父……”

    普惠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明明师父只有五十岁,可他看起来瘦如柴扉,行将就木。

    “师父……”

    明觉现在说话都很困难,他抱着怀中的长命灯,缓慢而轻声的说道:“把……把它……取下来……”

    它指的是长明殿里,供奉的最高的那一盏灯,上面刻着晏清姝的名字。

    普惠攀上楼梯,小心翼翼的将这枚黄龙玉灯盏取了下来。

    传闻这是白氏家主的得意之作,是他技艺的最高展现。

    待灯盏被放在明觉面前,明觉才将怀中一直抱着的灯盏松开:“你出去吧。”

    “师父!”

    “出去。”

    普惠不知道师父要做什么,但他向来听他的话,更何况如今晏清姝的身体一直没有腐败,就说明人并没有完全死亡,还有转圜的机会。

    之前他因一己之私入皇城,改变了师父定好的轨迹,导致事情又拐回了原点,已然非常愧疚,如今更不可能再违反师父的命令。

    长明殿的门再次被关上,普惠站在院子里,看着逐渐变黄的银杏叶,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殿中的明觉将怀中的灯盏放在了地上,上面牵出无数浅黄色的、闪着亮光的四线,丝线的尽头是明觉的心脏。

    明觉将磨成粉末的黄龙玉璧倒进灯盏之中,莲花养的灯盏闪起忽明忽暗的成色光芒。

    丝线逐渐变成血红色,明觉的身体越发虚弱,他开始没有痛觉、触觉、听觉……

    他将灯盏里的粉末倒进了黄龙玉灯盏中,原本黯淡的灯盏逐渐漾起了华光。

    “女儿啊……”他喃喃着。

    数不清的光芒从天南海北的供灯中飘出,摇摇晃晃的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里,源源不断的涌入黄龙玉灯盏之中。

    随着最后一点光芒飘入,明觉被光芒彻底笼罩。

    那一瞬间,明觉看到了自己的过往。

    他在最年轻气盛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明艳、张扬、自由,有着与众不同的思想,千奇百怪的发明。

    她有一支很厉害的骑兵,战法变幻莫测。

    他爱上了她,他想娶她。

    可他的祖母不允许他这么做,因为家族已经为他物色了更好的人选。

    他不愿,于是他的兄长登上了皇位,自己则被囚禁在了冷宫之中。

    “你会眼睁睁地看着属于你的一切、你所珍视的一切,一件一件的被夺走。”这是太皇太后对他的子厚通牒。

    起初,他并不在意太皇太后的话,毕竟对他来说,没有比自由和方问珍更可贵的东西。方问珍在夏绥,被潘氏保护着,纵使是太皇太后也要顾及潘氏的面子,那毕竟是世代守卫边关的功臣,为了大梁近乎于断子绝孙。

    太皇太后果然说到做到,对这位孙儿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

    他的居所越来越小,最后之余三寸卧牛之地,身上穿着码头工人常穿的葛衣,一日一顿馊掉的饭食。

    没有奴仆成群,没有锦衣华冠,但他仍旧能够忍受坚持,在边关的日子不比这里好多少,他早就体会过了。

    百姓们吃口饭都要拼命的出卖劳动力,而他至少不用亲自动手。

    这般想着,他依旧乐观。

    直到他的兄长过来,说起了方氏与程氏联姻的事。

    “你为什么允许他们联姻?程氏手握兵权,方氏是天下第一皇商,不,现在的第一皇商是廖氏,但方氏也足够有钱,兵钱融合,岂不是放任程氏坐大?皇兄糊涂!”

    兄长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我阻止不了,你是知道的。我不像你有手腕有魄力有威望,我只是程氏手中的傀儡,我阻止不了。”

    大约是联姻让程氏在东北的发展越发迅速,太皇太后有恃无恐,便将他放了出来。

    走在比昭仁殿都要华贵,恨不得将所以值钱的东西都堆砌在宫殿每一个角落的慈宁宫里,他第一次明晃晃的感受到了程氏的野心。

    “想回来吗?”太皇太后问他。

    他摇头。

    太皇太后嗤笑:“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如何?知道吗,你只是回到了你本来的位置,把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原原本本的还回去而已。说到底,不过是个渔夫的孩子,若不是我那外甥女生出来的是个女儿,你也入不了皇宫,做不了皇子。”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逐字逐句的辨析着她话里的意思。

    “皇帝长得终究是稚嫩了些,远不及你能像先帝。可惜,你不够听话,而爱家只需要一个听话的傀儡。”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这句话注定了兄长英年早逝的结局。

    他被宫里的嬷嬷放出了皇宫,一开始他以为是太皇太后的新把戏,后来发现那嬷嬷只是冷漠的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他的脚步从缓慢到急促,最后开始奔跑,当他以为他要迎来自由的时候,才发现他错得离谱。

    太皇太后抹去了他的姓名,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没有皇权加持、没有金银傍身的他,什么都不是。

    他想要去往夏绥,就必须要靠自己的双手、双脚。长安到最北边的长城,岂止百里。他穿着葛衣,抱着破旧的布包,一路走,一路爬,为人写字被人掀了摊子,为人些状纸被打得体无完肤。

    做药童一个月只有几个铜板,却要与人卑躬屈膝、点头哈腰。渐渐的,他放下了作为皇子的尊严,为了路费开始汲汲营营、锱铢必较。

    直到他抵达夏绥,看见与裴述之相谈甚欢的方问珍时,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化为了嫉妒与愤怒。

    他好像没那么爱这个让他惊艳的女孩儿了,但他还是娶了她。

    后来,八王之乱,他赶到皇城之时,兄长的身体早已回天乏术。在龙床前,他问出了一直深埋于心的问题。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世对不对?也知道程氏的谋划,更知道为什么父皇从来不爱我们,更偏爱其他的皇子。”

    兄长没有回答,只抬手抚摸他的脸,说出了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血脉不重要,什么样的人做皇帝才重要,做你想做的吧。”

    于是,他提剑闯入了慈宁宫,辉煌的宫室依旧维持着她的贵不可言,太皇太后端坐于高台之上俯视着他,即便此番她输了,但她依旧维持着自己的体面。

    他质问太皇太后:“为什么?晏氏到底哪里对不住你!当年你只是一名渔女!却嫁进了宫廷,成为后宫唯一的女人!曾祖父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如此毁他开辟的盛世!平凡人家就是养条狗都知道感恩,可你呢!你怎么能翻过来利用他对你的爱,对你家人的包容去伤害他,伤害与他留下的子嗣,伤害他奉献了全部的江山!”

    太皇太后依旧稳稳当当的坐在凤椅上,俯视着他,就像俯视蝼蚁一般:“但他不愿给我权利。”

    “只因为这个?”他简直不敢置信,“所以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给皇兄下毒?放任他们藩镇割据,任由他们攻入京城残害百姓!”

    太皇太后的面上没有任何悲痛,仿佛兄弟两个都不是她亲手拉扯大的孩子,她的目光依旧冰冷,眸中透露出的只有无药可救的自私与偏执。

    “我只是递刀人,真正将他们逼到这个份上的,不是你和你的兄长,还有你的好妻子吗?”

    他脸色一变。

    太皇太后又道:“方问珍建立灵卫军,横扫了西番三十六国,让他们臣服在大梁的脚下,可她却不顾凉州王的利益,偏要掐断上郡的商道,让丝绸之路改走武威、敦煌、酒泉。凉州王会愿意吗?不会。你还支持她创办女学,开设工坊招收女工,让女子走出后宅挣钱养家。太康帝听了你们的建议,开设工学科举,为工、农阶层别开门类,让他们有学可上,将家族传承的手艺教授更多的人,你们想过士族和贵族的利益吗?因为士族垄断科举之路,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你们这般做,不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八王之乱?要哀家看,错不在八王,而在你们!”

    “自以为是、莽撞自大!自以为自己伟大,实则将所有百姓都退入了水深火热之中!让战火燃烧的人是你!让百姓丧命的人是你!这天下犯错最大的人就是你!”

    太皇太后走下高台,步步逼近他,面色狰狞:“你要恨我,当先恨你自己!质问我之前,也该先问问你自己,如果不是你贪恋声望,享受百姓拥护的感觉,又怎么会不停我的劝告,放任方问珍做出那些错事!害死了你兄长的人是你!罪有应得,最该下地狱的人才是你!”

    他踉跄退后,神色仓皇,直到撞在殿门时,才停下脚步。

    当太皇太后自以为大获全胜之时,他重新挺直了脊背,目光直视着太皇太后,一字一句的说道:“说再多,也掩盖不了你杀了父皇的罪!掩盖不了你贪污受贿,藏匿金银,纵容程氏做大,兴盛文字狱的罪行!”

    太皇太后的笑容僵在脸上,一双狭长的眸子中充满了警惕。

    “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重外甥女为什么会沦落烟花之地吧?因为你的外甥女为了嫁给怀国公之子,不惜杀了潘将军的姐姐,嫁祸给了裴胤琛,让裴述之刚出生就失去了父亲!父皇容不得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将她连同她刚生下的孩子一起卖去了扬州!”

    他扶着门框,站直了身体:“而我,会娶你的重外甥女,她会成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

    太皇太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失声道:“不——你不能——”

    “我要眼睁睁的看着她于最高处落下,看着她知道自己养育多年的孩子,是她最嫉妒的女人所生时的表情,就像当年你对我母后做的一样。”

    “不——”太皇太后暴怒的扑向他,被他的刀背挡开。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她:“我不会杀你,我要你眼睁睁的看着你当年做的一切,一一报应在你最爱的人身上。程渃、程磊等等,所有你珍视的人。”

    当他踏出慈宁宫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经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可他的选择,最后却葬送了他的国家,他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四分五裂,看着范秀、程磊、裴述之等等……许多许多人投入到战争之中,他和方问珍的两个儿子死在了他的怀里,死在了叛军的乱箭之下。

    看着他最爱的女人一次一次回溯时间,看着言儿遁入空门,凛儿自刎于殿前。

    直到现在,她用她的两次不得好死,换来了现在的局面。

    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局面。

    如今,只差一步了。

    明觉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紧了黄龙玉灯:“我总劝你不要缅怀前尘,可我才是那个困于往事不肯向前走的人。”

    因为嫉妒,他对妻子的信任出现了裂痕。

    因为恐惧,他放任了妻子的两次死亡。

    因为后悔,他将顶替了他女儿身份活着人培养成才,想要方问珍的夙愿在她的身上得以实现。

    因为贪心,他再次将一切推回了原本的轨道。

    他做过无数次的噩梦,梦里的他就站在御花园的鱼池旁,看着父皇钓鱼,他的父皇总是在重复一句话。

    “所谓真龙天子,是以天下人的信仰为养料,供奉出的凡间之神,他必须听得到天下人的祈愿,读得懂万卷书中的内涵,做得到为天下生为天下死。”

    梦里的他依旧重复着曾经做过的事,说出的话——

    “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天子就是天子,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任何人都应以天子为先。”

    父皇只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便不再言语。

    日光之下,寂静之中,波光粼粼,虫鸣乍起,那个愚笨的他没有听懂父皇的话,而如今,他在女儿的身上看到了期间深意。

    没人是无可替代的,真龙天子亦然。

    一万万枚灯盏,是他最后的奢求,他想看看,这人间是否真能以天下人的信仰为养料,供奉出凡间之神。

    铛铛铛——

    佛钟再次被奏响,这一次是无风自动。

    普惠遥望着佛钟的方向,早已泪流满面。

    “爹……”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出这个充满伟岸含义的字。

    *

    平威王府冰室。

    “贺兰山盐井开采了许多食盐,廖樊杰改良了制盐法,提炼出了许多食盐,你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不管廖樊杰到底忠心于谁,他在冶炼一道上确实有过人的天赋。”裴凛低语,方才他说起了贺兰山一带如今的发展,还有他收复西平之后,重新打通丝绸之路的事,“还要安和,她在突厥人的神山上为你立了长生碑,你不想去看看吗?”

    “想……”

    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搭在了裴凛的手上,这轻如蚊蝇的一个字,宛若天籁。

    “但……要等我好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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