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应该认不出来我是女儿身吧?

    也不知是哪个酸腐的人,不准女子读书,不许女子求学问道。要不然楚芸才不会扮成男儿样,含胸还轻轻弓背。

    她步子越来越急,一边忐忑,一边因束胸感到胸闷。她小心吸口气,在无人的院里扯了扯衣角。

    她已重生两日。

    前世嫁给拥有最大藏书阁的范家,可直到死都没踏进藏书阁一步。

    而今,重生在出嫁两个月前,她得趁爹娘还未上门求亲,扮男子模样去书院听学,闯出新的一条路。

    结果今日的讲学先生闹肚子,中途离开。

    另几位同窗,约莫瞧她新来的,让她去请另一位先生。

    在推搡熙攘中,她只听清先生姓范,其余的一概不知,便被人往内庭院推。

    她只能听罢。害怕多言暴露了女儿身。

    京都的冬日阴冷,今日尤为明显,抬头仰见乌云,低头积雪未化。几近光秃的树枝在寒冬中微微摇晃,凉气从颈口和袖口钻进,楚芸冻得打颤。

    她搓搓手,再朝手心哈了口气。等雾气消散,揣着一颗心走进了内庭院。

    听说先生在这儿读书。

    不知为何,她一想到那先生姓范,思绪就发散到了别处。

    有种不详的熟悉感。

    “先生,启蒙阁现在需要您——”

    作揖一半,抬头惊觉她恐惧的猜想成了现实,活生生的范澄摆在面前。

    明晃晃的。

    “夫君?”

    上一世喊惯了“夫君”二字,此刻竟脱口而出!嘴比脑子快!

    她连忙咬牙道:“学生的意思是……夫子、君子,先生愿意听哪个?”

    被风一刀一刀刮花的脸,此刻重回温度,楚芸顶着涨红的脸,眼神慌乱。

    不过转念一想,她如今是男子扮相,他也没成亲,估计不会被怀疑。

    ——除非他也重生了。

    怎么可能,若两人都重生了,老天爷也太慷慨了。

    慢慢松了口气,但没等到平复惴惴之心,她好奇之下,小心抬头打量,发现他也在打量她。

    只是,范澄如寒风中的孤松,坐得挺直,叫人摸不透情绪。

    刹那,他手中笔一顿,在纸上晕出一滩墨迹。有些迟疑地抬头,望向楚芸。

    接着他的声音有些发颤:“随便。”

    她点头。

    难以置信,这一世竟会提前相遇。

    上一世成亲时,范澄身陷科举舞弊案。也正因这事,她爹娘才敢上门说亲。

    此刻距离二月会试还有一个月时间,想来他在书院讲学也算正常。

    而范澄,还是记忆中那样。

    同枕十几载,有些事她记不太清。但少年范澄的模样,成亲那日便在她心底留下烙印。

    她当时还想,如此俊秀的男子,却那样冰,后来日子里鲜见一笑,真是可惜了那张脸。

    今时,十八岁的范澄束发,一袭素衣,执笔有力。然寒冬时节,窗子大开,凛人的寒风涌入,竟衬得他如置仙境。

    冻得她没忘记来这儿的目的,又压低嗓子道:“南湖先生有事离开,启蒙阁的众人还在等先生您。”

    现下他还不认得我,务必小心的是保护好身份。只是这天也太冷了,看来他还是这么怪……

    楚芸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捏紧衣角,用力才能压住想要打抖的双臂。

    “你认得我吗?”

    她干笑两声:“谁人不知先生呀,十岁当秀才,十六岁中举。接下来的会试自然是榜上有名。且不说了,先生赶快随我去吧。”

    恭维他几句就该烦了。多说多错,赶紧走吧。

    然而楚芸的笑脸被晾在那儿,范澄微微蹙眉,没再说什么就转身离开。

    她望着他的背影,没有窘迫,反而内心平静,找到了似曾相识的归属感。

    上一世他就这样,冷冰冰的,满脸写着“生人勿近”。哪怕两岁的喻哥儿找他玩闹,也绷着一张脸。

    仿佛谁都欠他似的。

    他唯一一次情绪上头,还是她临死之前,在火场边,他哭着骂她……

    楚芸耸肩,越想越气。

    上一世她还安慰自己,他是因变故而性情大变。如今相见,她才确认了,他就是一铁块,没有心。

    她准备离开,盘算如何交代众人时——双手被微微烫到。

    她胳膊快被吹成冰雕,仿佛架了两条木棍,再突如其来地被鸟啄,有些刺痛。

    “拿着。”

    范澄将手炉递给她,仍面无表情。

    她低头看着黄铜色的手炉,握在手中还挺安逸。

    可是……他为何要这样做?

    “在等什么?难道还请了别人?”

    再眨眼,范澄已出现在门口。回头扫她一眼,语气还是那样冷淡。

    楚芸正仔细瞅着手炉,如从天而降。直至被他这么一问,才连忙揣好手炉跟上去。

    没想到他还算细心。

    -

    今日书院会讲,现下已有不少书生聚在讲堂。

    估计还在等范澄呢。

    两人走得极快,不敢拖一点时间。从内庭院出去,经过大成殿,再穿出过殿,才能走至讲堂。

    楚芸跟在范澄身后,心思溜得比脚步还快。

    盯他的身影,光是看他的裤脚沾上水渍,都能想起好些画面。

    比如喻哥儿贪玩,两岁的小人精,雨过天晴后必要到庭院踩水。弄得浑身脏兮兮,后含糊不清地喊着“粑粑”,找范澄抱。

    范澄只会叫乳母带他下去,再略嫌恶地擦掉水渍。即使这样,也从不指责喻哥儿,和心软的楚芸。

    当然,楚芸在这件事上也不怨他心冷。

    毕竟喻哥儿不是他们亲生的。对爹娘都八棍子放不出一个屁的范澄,怎会将其捧在手心?

    走至天井,四面墙围着。

    楚芸低头看向地面积水,浅浅几个泊,笼统地能望见自己的脸,和过殿的屋檐。

    她不知前面的范澄悄悄侧身,瞥了她一眼。

    倏然,她从水泊里看到后侧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向她砸来。

    是掉落的瓦片!

    楚芸明知要抓紧跑,却在这一瞬出了神,如有耳鸣,手和腿安静待着,她定在了原处。

    不敢想,如果被击中,脑子得崩成好几块,血得染红整个书院。不敢想,才重生了两天又要回去了。

    或者说,这一切都只是梦?

    “啪——”

    瓦片砸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

    大片的水泊,各有各的涟漪。

    楚芸惊魂未定。将才千钧一发时,走在前面的范澄一把将她往前扯。

    不是梦。

    她刚站的地方有一堆碎片碎渣,呼吸渐渐紊乱,后知后怕。

    再回头,范澄的左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还目不转睛盯着她。

    她试图抽走手腕,却被抓得更牢。

    楚芸慢慢吸气吐气,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便耐心地提醒他。

    “多谢先生,我们还是快去讲堂吧,不然众人等久了会怨——”

    她的话被范澄打断。

    “别光看我,看路。”

    范澄的喉结上下一动,似乎咽下了些话。

    楚芸倒是从他的面无表情里品出了教训,后背发凉,但也得恭敬道:“小生铭记,多谢先生。”

    说完,范澄松开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高而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讲堂门外。

    无他人后,楚芸揉了揉手腕,瘪着嘴自言自语:“真怪。”

    真怪,这哪是他会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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