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小跑至小巷深处,楚芸才渐渐平复忐忑心情,大口喘气,哈着白气,她的脸热得红扑扑的。
结果又听见了街市上人来人往的熙攘声,她定睛一看,发现范澄竟然杵在她面前。
哪成想跑太急,以至于收不住力,楚芸一个趔趄撞到了他的后背,鼻子一阵发酸。
大意了!
她忘了这条小巷绕着店铺,连通了刚才站的地方和范澄站的地方。
不过没空懊悔,当务之急是藏好自己,别叫他发现了。
然而,这么大的动静,范澄再没察觉就是个稻草人了。他怔了怔身子,随即转身。
楚芸慌乱中顾不上发疼的脸,趁他视线还没扫到自己,立刻伸出右手,踮脚,盖在他的眼睛上。
小巷口的人少,在这个角落里差不多只有他们二人。
她露出半截手腕,肤如凝脂,但风吹过,冷飕飕的。
奇怪的是,范澄并没有说什么,宛如一桩木头,仅嘴唇微微发颤。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孔沛之大概钻进铺子里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出来。而且一直举手,她挺累的,还挺冷的。
手指差点冻成冰块。但也能感受到范澄眨眼时睫毛扫过手心的痒。
“你……”
他喉结上下滚动,没说出话来。
楚芸焦头烂额,不关心他想说什么,而是在到处打量哪有能上手的东西。
于是她想稍稍蹲一下,去够墙根出的篮筐。
范澄顺着她挪了点。
楚芸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无大碍。
“范哥哥你在哪呀?”
不远处传来孔沛之的声音,还越来越大。
一不做二不休,楚芸咬咬牙,将篮筐倒扣在范澄的头上,顺势抽手,绕至他看不见的地方,隐入人群,赶紧溜走。
那篮筐也不知道是谁编的,里头的刺头都没挑干净,加上来的突如其来,范澄眉毛上方擦破皮,杂草散在肩上。
乍一看,好不落败。
“谁做的!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做出伤人之事。”
孔沛之生气地瞧着这一幕,警惕地左右顾盼。毕竟不可能是范澄自己捡起来套在头上。
而他取下篮筐后,掏出绣着芸草的手帕擦去脸上的灰烬,还染上了少量的血。
孔沛之盯上那手帕:“范哥哥,这是你买的吗?你难道喜欢这样的,早说我就给你绣几个了。”
范澄只是默默收好手帕,若有所思地看向地上的篮筐,而后分不出喜怒地说:“我出门办事,你不必跟着我。”
“范哥哥是嫌弃我不成?”
范澄没有回她,仅转身离去。
本想着他会解释,没想到直溜溜走远了。孔沛之使劲摇头晃掉头顶的雪,发簪叮叮响,她咬唇,狠狠捏紧了拳头。
-
翌日,启蒙阁内。
讲学结束后的闲暇之余,宋昭安瞅了瞅前面端坐的范澄,再凑到楚芸面前,悄声道:“你有没有发现先生今日有些不一样?”
正背着书的楚芸思绪被打断,她没敢抬头望范澄,眼皮子一动不动,同样压低声音:“没瞧出来。”
“这你都没发现,先生眉骨处有块口子,看样子还挺新。不过,不算毁容,反而让他眉眼间多了几分冷峻,大家之范啊!”
楚芸:……
她心里翻了个白眼,实在想不通宋昭安怎么像个痴心汉,她甚至感觉他对范澄的喜欢盖过了敬重,品出些许不自然的味道……
不过想归想,她没忍住瞄一眼范澄。
她突然,有些理解宋昭安了……
范澄站如松,腰背笔直,单右手捧书,左手负在身后。眼睛直勾勾盯着书本,眼眸下垂,睫毛似蝴蝶扇动翅膀,一缕微风掠过高挺的鼻梁。粗糙的书页衬得反倒细腻。
如此养尊处优的一尊身体,上一世竟义无反顾地奔赴火海。
他眉骨处的伤疤显得唐突,如同不懂绘画的粗人在上等画作上胡乱涂改。
糟心。
愧疚。
楚芸不忍直视,不敢回想昨日做了什么糊涂事,尤其前几日他给的手炉还没换。现下正躺在书箱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
宋昭安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听说前天陈守和找你麻烦了?要不要我帮你解决,他这人其实没做过多大的坏事,就是小心眼得不行……”
“不用了。”楚芸收回视线:“他刚开口就被别人劝回去了。”
瞧她一脸淡然,宋昭安确认没出大事,又知道她一心只读圣贤书。便闭了嘴,专注他自己的事,默念诗文。
前天的事说来简单。
简而言之,就是散学后,楚芸途径过一家戏院,看见陈守和正准备进去听戏时,嫌恶坐在门槛边的乞丐身上有味。
陈守和眉毛拧成一团,瞥了那乞丐一眼,就踹了一脚。而后有小厮帮他擦鞋,还有的小厮专注打乞丐。
那乞丐穿着单衣也衣不蔽体,头发乱糟糟得像被糖浆粘住,黑乎乎的,紫一块青一块。被那些人拳打脚踢,乞丐都没力气跑开,甚至无法开口。
惨不忍睹。
楚芸其实纠结过一瞬。她也知道她自己算个滥好人,上一世就因为这个和范澄闹了不少矛盾。
这回,虽然忌惮陈家势几分,但该出手时就出手。
她嬉笑着上前:“陈兄今日来听什么戏?我这个个土包子还没听过戏呢。”
陈守和听她自嘲,愣了一瞬后发笑:“你给我磕个头,我就带你进去。”
果真转移了注意力。
楚芸咬牙,但面上还挂着笑:“看来陈兄对我有很多误解,不如找个地方好生聊聊?在这儿有伤和气,叫外人看见了多不好。”
陈守和单挑一个嘴角,与地痞流氓无异:“你不想他挨打?那打你呗。”
围观的人群里不约而同地发出吸气声,不仅因为陈守和的狂傲,更是因为地上的乞丐快成一滩肉泥了,打得都看不出人样了!
有人窃窃私语:“报官呀,都要出人命了。”
另一人回她:“我说你这么大声干嘛,陈家就是官,咱们看看就得了。”
……
眼下的窘迫,反倒不是最致命。让楚芸心凉的而是看客中零碎的笑声。
就在她打算鱼死网破之时,一双纤细的手扯住她的袖子。
“好热闹呀,话说,刚才我还看见几位锦衣卫,想来圣上很快就会知晓了如此‘胜景’了。”
这话说得轻巧,但足以让围观的看客瞬间蒸发,谁不知晓锦衣卫啊!谁都不想被记录在锦衣卫的卷宗!几个小厮顿在原地,回头看陈守和什么打算。
楚芸知道扯她衣袖的人是范澈,范澄的弟弟,如今才十二岁,就到楚芸肩头那么高。加上他习武,气势全然不弱。
仔细回想,她前世和范澈关系并不熟,因为范澄和他不似别家兄弟那样亲近,加上她整日郁郁寡欢,经常喝得烂醉如泥。
现在端详着,以他将才说的井井有条,挺像个小大人。
这时,陈守和不满道:“你威胁我?”
范澈眨眼:“怎会呢。”
“哼,料你也不敢。”
陈守和拢了拢貂毛披风,年纪轻轻却臃肿不堪,转身溜回了戏院,小厮们松了口气,连忙跟着主子钻回屋。
聚集的行人,在听见“锦衣卫”名讳时就离去了,将才的喧闹自然烟消云散。
“多谢公子相助。”
楚芸朝范澈作揖。
范澈终究还是个小孩,突然被她这么一敬,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强压上扬的嘴角:“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在明知陈守和身份的情况下,还能挺身而出,楚芸对他多了几分赞赏。全然不像前世婆母所说的顽劣。
她转身,走向那个乞丐,被人踹到了戏院台阶之下,静静贴着地面,与屠场剩留的肉泥残骨无异。
楚芸将随身带的帕子递给他,兜里唯一的碎银也留给他。
乞丐的右眼肿胀,他用力地微微移动,起初只有微茫的光线涌入眼瞳,缓缓看清了眼前的书生。
就是刚才为他出头的人。
唯一一个挺身而出的人。
声音如清泉甘甜,告诉他:“这些钱不多,就当是新年礼,收拾收拾后找个活儿好好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奇怪……怎么会是女声。
等他爬起来,就只看见乌蒙蒙的天,和不远处虎视眈眈的老乞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