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内的枯枝摇曳,楚芸的思绪如放飞的风筝,任凭宋昭安唤了几次,她还呆楞地在原地一动不动。
最终还是范澄的一句话,用力扯回了这只分不清南北的风筝:“今日功课少吗?”
启蒙阁再度回归正常,只当看了场好戏,毕竟陈守和一向刁蛮,众人早对他不爽。
宋昭安这时故弄玄虚,悄悄压低了声音:“正儿八经的,范先生的确变了许多。”
眉梢一挑,笑得不明所以,明显是在等听者捧场。
楚芸无奈道:“你是有发现他多了个伤口,还是发现他今日换了件衣裳?”
“非也。”
宋昭安声音严肃起来:“你刚来不久,所以看不出变化。范先生虽是先生,但他和我们年纪相仿,加之还在备考会试。所以以往都只会在月中、月末之时来讲学。”
楚芸总算抬头,不解地瞧他。
他讲得也起劲:“说来也巧,自打你来书院后先生也经常讲学。”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按往例,无课之日他也会来,但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惜字如金。”
“因为问题越来越多了吧?”
宋昭安啧声,另另找例子:“陈守和之前也老是针对先生,做些不敬之举,但先生从不理会。现在却频频,变着法地惩罚他。”
“……”
宋昭安看她表情平平,仿佛押宝般:“还有位孔姑娘!”
“咳咳——”
“找先生的次数也多了,可能又要造就一段缠绵悱恻的爱……”
他突然顿住,因发现背后的冷风被人挡住了似的,而且楚芸看他的眼神一言难尽。
他惴惴转头,心里一下拔凉拔凉的。
——范澄就站在他身后!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宋昭挺直腰板,瞬间端正起来:“先生授课,学生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范澄放下书,不带任何情绪道:“你的膏火银,扣得都快得倒贴了。”
不算此刻的课上非议先生,上个月迟到还在南湖先生眼皮子底下吃糕点,上上个月的文章不过关等等,的确所剩无几。
宋昭安点点头,满脸通红。
“去把天井的积雪和落叶打扫干净。还有你。”
最后半句话是范澄对着楚芸说的。
她惊愕地对上他的眼睛:“我?”
“你去前庭院收拾。”
范澄移走视线,转身离去。
宋昭安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长长呼口气,眼巴巴地看向楚芸:“楚兄你太不讲义气了,先生来了也不给我讲,害得我给先生留下了坏印象!”
楚芸睁大双眼,不可思议道:“他是一瞬间就长在你身后了,我都被吓的不轻。靠的这么近,你让我怎么提醒你?”
“你可以快速念一段经文,假装我们在探讨学问。你这一点就不灵光了吧,下回注意。”
楚芸:……
宋昭安以为她在愧疚,于是说话轻了几分:“你这么不讲义气,下回必须跟我下馆子,我要请你吃京城最难吃的饺子。”
前面走得踏云似的范澄这才停下脚,半侧脸,吓得这俩人连忙噤声。
“宋昭安,你顺便把过道也清扫了。”
宋昭安答应:“先生放心。”
说得中气十足,却一脸可怜地看向楚芸,怎能不羡慕!天井那里积雪又厚又深,烈风呼噜噜地从天灵盖开始往下吹,落叶还仿佛是从地底下站出来的,扫老扫去没啥成效。
但前庭院可就不一样了!
不但在室内暖和的很,藏垢几近没有。更重要的是!范先生平日里,就在前庭院休息或用午膳!若是他去前庭院,说不定还能让先生开小灶呢!
可惜,可惜……某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宋昭安看了看笑不出来的楚芸,摇了摇头,再长长叹声气。
楚芸:?
—
半晌。
刚扫完地的楚芸,把扫帚搁置在一边,挽了挽袖子,打算把整间屋子擦一边,保准那些木具容光焕发。
而她刚端回来一盆冷水,在手浸没之前,范澄却过来将她的手抽走。
“还没回暖,等水烧开了再擦也不迟。”
怔住身的楚芸盯着他的手,莫名其妙咽了口水。
范澄也察觉到,按耐住浅浅的笑意,将手移开。
“没事,我又不细皮嫩肉,手上茧子厚得很,扛得住。”
楚芸将手心朝她晃了一下,上面的确有茧子,不过是她前些年整日刺绣的缘故。
范澄淡淡道:“我是担心你冻出问题,南湖先生会责怪我太严厉。”
楚芸想了下总是慈祥微笑的南湖先生,觉得还真有点道理。南池书院的顶梁柱就是南湖先生,受天下学子尊敬,桃李满天下。
她打算依他的话,坐下等水烧开。先将水壶架在火盆上,滋啦一声后,火星崩开,又转瞬即逝。
范澄则端坐在火盆旁取暖,修长的手拿钳子拨动炉子,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十分悦耳。
温暖,宁静地和以前的每个冬天一样。楚芸一到冬天就出奇地手脚冰凉,范澄从未说什么,只是非要拉着她,围着火盆观窗外小雪。她的心若是一捆毛线,现下则是忽然抽丝,有块地方空了。
楚芸看出神,直至他抬眸,她才收敛住心思,坐到离他挺远的一个椅子上。
“怕什么?”范澄嘴角微微勾起。
楚芸连忙解释:“学生没有!”
“我又不抽查你功课。”
“我只是觉得这边能看到窗外,所以才——”
“又没出太阳,窗外没什么好看的。要是真想看宋昭安,那你便帮他一起扫。”
楚芸:……
前庭院哪能看得见天井呀!还隔了个这么宽的过道!再说,宋昭安早就撂下扫帚跑了,她看个空气!
但她不能出卖宋兄,也不再开腔。
范澄继续道:“坐这儿,看好这炉子,别想水烧开了还赖在我这屋。”
谁想赖在这屋?
楚芸不知道。她仅猛吸一口凉气压压惊,碍于师生关系,她不好开口反驳。再认命般,挪至范澄身旁。
分明不是第一次平起平坐,可她这回心跳得格外快。
范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浅浅笑了一瞬。
他放低声音:“《论语》述而篇可读否?”
楚芸:?
不是说不考功课吗?
她倒也不怕,但是那篇还没讲,她仅仅粗略念诵了两次,有些词都理解不了。更何况,她怕讲错了会像前不久的一个学生那样,把经文抄写十遍。
有那时间,她都能多看几篇书了!
必须岔开这个问题。
“唉哟!瞧我这榆木脑袋!”
范澄略诧异地看她。
“这天这么凉,我却又忘了归还先生的手炉。您等着,就在启蒙阁,我马上找来。”说完,楚芸就打算撒腿溜走。
“先打扫完再拿也不迟,我的手不凉。”
楚芸苦笑:“先生一上午都裸着手讲书,肯定是发凉的!我去去就回。”
这一次,她还是没跑成。
因为有双暖烘烘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与软和的手心相贴,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她还能闻出他身上独有的松香。她怔愣,竟忘了撒手。
还是范澄先收回左手:“谁的手凉,显而易见。”
楚芸见他说得云淡风轻,甚至还有些骄傲,她才想起自己现在是“楚泽”,是个男儿。将才的慌乱自然烟消云散。
“把手再烤烤,生了冻疮就没法执笔,我也不会手把手带你写字。”
楚芸腹诽:谁需要你手把手!不是,要他对一个男子是这些话实在有些叫人担忧……
但他总归是好意,楚芸就当没听见,乖乖在火盆前搓手,顺便打量里里外外。
南池书院的环境比较清净,陈设都很简朴,有些用具上了年纪,甚至和她爹一样大。不过也可以了,至少不漏风不漏雨。
除了天井爱坠瓦片。
若要是和范家比起来,就颇为简陋了。虽然范家的官位越来越小,甚至要掉出当今的四大世家了。但好歹也是传承了两百年的家族,家业基地丰厚,吃喝用度犯不上愁。
她还挺惊讶,范澄居然会愿意在这种小旮旯讲学。他不是最鸡毛的人吗?
前世她因穷苦久了,为省钱而买了最廉价的衣裳,就连范澄赠予她的金首饰也拿去退还,换成银票存在家中。范澄知道后不但不高兴,还生了许久的闷气。
楚芸只好作罢,买了件上好的里衣。
结果呢!当晚他看都不看,还有脸说不穿更好,白瞎那么好的布料!
后面的事让她心头一紧,感觉现在不小心瞄他一眼都是在亵.渎。
范澄察觉到了视线,自然而然地放下倒水的手:“水还没烧开。”
楚芸:……
没见过谁在烧水的时候加冷水……是不是忘记搁饺子了。
但这几日相处,她有种欲破芽冲动,感觉范澄似乎变了很多。或者说她对范澄的误解很深。
不愿深究,她此刻得趁机把前世的科考舞弊案透点口风给他。至于如何做,看他造化了。楚芸自顾自地想,她也算仁至义尽。
“看够了吗?”
有了。
她“啧啧”两声。
范澄闻声抬头看她。
“先生,学生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
“学生曾经学过看面相,将才观先生印堂发黑,发现先生不就将有血光之灾。会试在即,学生猜测会有小人冒犯啊!先生理应多加注意才对。”
她故弄玄虚地模仿起一些老道士的语气,没有长胡子,手也没忍住在胸前比划一下。
“嗯?”
然后,范澄猝不及防地笑了。梨涡一深一浅也无碍,眉眼弯,瞳光闪。
他如早春新燕,晚秋小雪,令人心动。
她承认,他的确有些,过分地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