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开软玻璃帘，冷气扑面而来。
光辉面馆不大，原夏站立在大门正中心，随意地左右晃动脑袋就可以把内部环境全数收入眼底。
这个点的面馆很安静。
七八张用棕色结实木板拼制而成的桌椅全都空着，收银处也没人，屋内唯一的声源只有桌与桌间顶上的小风扇在呼呼转着。
“有人吗？”原夏边向前走，边试探地开口。
没人回答。
她的脚步落在地砖上，响起哒哒哒的声音。
她停下，面馆里又只剩下头顶风扇的转动声。
不知不觉，原夏的视线被左前方的一面斑驳石墙吸引。
或许是店主本人为了迎合顾客，花了些小心思，那面墙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软木板，而木板的最上方标着大大的标题——
献给时间的礼物。
下面是各种各样的老照片，单人、双人、多人都有。每张照片中的五官明明都不同，但她们脸上的笑容莫名相似，乌黑泛亮的眼睛里也都流露着那时的美好。
原夏听到了珠帘晃动的声音。
她没转身，身后响起一道轻飘飘的女声：“来了啊。”
脚步落入耳中。
“是你，”仅凭声音，原夏在转身的瞬间脱口道，“李朵儿。”
对面的女生一改往日的甜美风格，扎一只学生时代常见的高马尾，身上是蓝白色的polo衫，她盈盈一笑，素白的脸上清纯动人。
好像她就是个高中生。
“真聪明，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呢。”李朵儿佯装失望地说。
原夏瞥了眼装模做样的她：“直接进入正题吧。”
“别急。”李朵儿神秘一笑，她从原夏身边经过，径直朝挂着照片的软木板走去，取下其中一张，捏在手心，“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直到今天，在你转过身叫出我名字的那一刻，我终于醒悟了。”
李朵儿上前几步，凑在原夏耳边轻描淡写地说：“李灿阳会喜欢你，好像也不意外。”
原夏抬眸，她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泪珠。
好家伙嘛。
这样看来，她们之间有很深的情感纠纷。
原夏沉默地后退一步，再次看向李朵儿的眼睛里多了几分警觉，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夏婉婉本人，连带着失落情绪来势汹汹。
叫人难受。
“你……”
作为女朋友，她本来可以用强硬的姿态询问她和李灿阳什么关系，可话到嘴边，心口就像被人扎入一把刀，鲜血淋漓，很疼。
李朵儿把手中的照片放到就近的桌子上。
她对原夏说：“我们坐下谈谈。”
说完，她自顾自地落座。
原夏看清了那张陈年照片。
上面有两个人。
是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李朵儿和她现在名义上的男朋友李灿阳。
照片中的李灿阳只露了三分之二的脸，结合整个画面，不难猜测是在拍照人按下快门键的时候，他正侧过头看身边的女生。
明明没有全脸，可原夏就是能从他望向李朵儿的一瞬捕捉到，他那时笑得比现在更热烈动人。
那是只属于李灿阳和李朵儿的少年时代。
坐下后，原夏有点想笑。
以前和妈妈看偶像剧时，男女主感情进展到一定程度后，会突然冒出一个前女友、白月光。
她那会总会吵吵嚷嚷：“啊啊啊啊我不想看到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
每当那个时候，妈妈总是笑笑不说话，她大约只是把她当作小孩子，什么也不懂。
如今真碰上这种事了，原夏竟也不是当初咋咋呼呼的小女生模样了。脑子分明能理清这是婉婉的感情，可心里却又不由自主的抽痛。
好像她本来就是夏婉婉。
好像过去夏婉婉经历的一切，也都是她经历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倒真有点分不清了。
局外人终究变成了局内人。
看着落座后表现得出奇淡定的原夏，李朵儿感情颇为复杂，在与李灿阳单方面重逢那天，她深刻地体会到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那一瞬间，她只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他。
告诉他，这些年真的很想他。
那些因他不告而别而日夜产生的怨恨，似乎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她都原谅了。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走向他，就看到他两眼放光地跑向另一边。
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把一个女生拥进了怀中。
那种不甘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她不是他的谁。
回忆至此，李朵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夏小姐，实不相瞒，我昨天和李灿阳见过一面。”
原夏微不可微地挑了挑眉。
昨天晚上和李灿阳窝在沙发回顾老电影时，她没开口提中午送餐的事，他也闭口不谈在咖啡厅和李朵儿碰了面。
原以为事情到那就结束了。
没想到今天能从李朵儿口中听到经过。
“夏小姐，如果你见过高中时候的李灿阳，你可能也会像我一样，想要个答案吧。”
说到这，李朵儿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
“我昨天之所以见他，就是想亲耳从他口中听听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但他怎么也不肯说。”
“从他的眼神，我知道他已经放下过去了，我猜他大概是不想再和我有任何纠葛，所以闭口不提。其实他大可放心的，我对现在的他毫无非分之想，我只是想知道……”
“过去……他为什么不辞而别。”
李朵儿说完，有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原夏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她：“擦擦吧。”
“夏小姐，我今天来找你，给你看这张照片，并不是想向你证明什么或者挑拨你和他的关系，我只是……”
“只是很想念这张照片里的李灿阳。”李朵儿说完绝望地闭上眼。
她愿意接受一切来自他女朋友的审判。
真的很恶心。
可她真的很怀念高中时的李灿阳。
原夏的心无可避免地抽了抽，连呼吸都变得极其不畅。记忆深处犹如黑暗湖底，冰冷刺骨。
想不起来。
真的想不起来。
心中有个尖锐声音在叫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那时的夏婉婉彻底死心地闭上了眼。
李朵儿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原夏发白的唇色和轻颤的指尖，以为她是被她刚刚的话刺激到了，忙慌乱地抓住她打哆嗦的手，温柔安抚。
“夏小姐，你就当我刚才在胡言乱语，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李灿阳他现在眼里只有你，也只会是你。”
耳边是李朵儿郑重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一刹间，原夏心头被一股恐惧笼罩。耳膜鼓鼓响，什么也听不见。
等她真正能听到声音的时候，正好是李朵儿那句：李灿阳现在眼里只有你。
她看到了李朵儿眼里的好多好多情绪。
担忧、不安、后怕……
原夏摇摇头，解释道：“我刚才是老毛病犯了。”
李朵儿这才松了口气，迟疑地张了张嘴：“夏小姐……如果可以……”
她忽然低头沉默下来。
“你说。”
“算了。”过了很久，李朵儿释怀笑笑。
其实不难猜测她想说些什么。
无非就是，如果方便的话，问问李灿阳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
至于她犹豫很久后还是决定放弃询问，大概也是顾虑到了她这个现女友的身份。
原夏又看了眼桌子上的那张照片。
少年隽秀的五官略显青涩，眉眼带笑，灿烂生辉。
确实是他。
***
这天晚上，关于入睡前的小夜谈，原夏罕见地和李灿阳聊到了家庭。
也许是原身家庭所致。
在一起的这些年，婉婉很少和李灿阳谈过去。
也很少谈家庭。
记忆中仅有一年儿童节，她看到大街上幸福牵手的一家三口，情绪失控，红着眼眶望向他，哽咽着说：“灿阳，我只有你了。”
街头女生眼里的哀恸，李灿阳记了很多年。
“我会一直陪着婉婉，”少年人的怦然心动夹着年少的无畏，他温柔地亲亲她额头，在她抽噎的哭声中，哑声说：“但其实……我也是。”
他知道那时的婉婉并没有听见。
从遇见开始，李灿阳就只想当夏婉婉的太阳，想做个强大的男人。
可当有一天只有他俩互相依靠时，他的自私念头又冒出了个尖角，他也想让她可怜可怜他。
心里疯狂膨胀的欲望终归被理智压制。
他就悄悄说出声一次。
但绝不让她听见。
“婉婉今天怎么想和我聊家庭了？”房间内只点着一盏米白的壁灯，男人侧身用手肘撑住脑袋，暖色调的光线落在他眉眼，尽显温润无害。
“是我同事啦，她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突然说起她男朋友家的琐碎事情，后来她又想起我和你在一起很多年了，就问我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直接把我给问住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好像真的很少谈各自家庭。”
“在我的家庭里……”李灿阳沉思时凤眸下意识地眯了眯，“爸妈偏爱哥哥，基本没我什么事，我大概是个多余的人。”
他语调平淡到似乎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神色毫无波澜。
原夏心情复杂地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许这么说自己。”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
揭起心里的陈年旧疤竟毫不手软。
到底要经历过多少次失望才能练就这样的漠不关心，曾经的李灿阳又是个怎样的人？
夏婉婉恨他。
李朵儿念他。
……
想着想着，睡意漫上了大脑，原夏迷离地睁着眼睛又很快合上，实在太困了，背上仍然有只宽大的手在轻轻地拍着哄睡的节奏。
一开始明明是她想安慰李灿阳来着，怎么到后来变成……
想不起来了。
昏昏沉沉间，原夏眼前浮现的唯一画面是今天下午的光辉面馆。
当时只有她和李朵儿。
明明李朵儿是个玩家，现实生活中有别的名字，可她当时讲述过往的时候好像只是李朵儿。
还有，原夏隐隐也能从自己身上探到不对劲，她清楚她是她，婉婉是婉婉，可当时在和李朵儿面对面交谈中，她好像也只是夏婉婉。
中间根本就没意识到在扮演婉婉。
就很神奇。
完全是沉浸式的，她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夏婉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