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进行到尾声时已是晚上七点半。

    说是庆功宴实际就是他们四人捧杯庆贺的家庭小聚餐。

    裴明作为大家长，在酒意达到巅峰后，摇头晃脑地指着裴绪衡，搬出了一套婉婉从未见识过的说教。

    他努力瞪着醉醺醺的眼睛，模样不复平日的儒雅，厉声又带着点上气不接下气。

    “绪衡，对于你这次的中考成绩我是十分失望的！我为了能让你好好学习，特意在市重点初中附近买房，你哥哥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裴明的话一出口，原本热闹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有些冷凝。

    婉婉脸上也溢满了掩饰不住的尴尬，这些关于他们的家庭琐事，她本是不应该听的。

    如果可以，她真想当场遁地走人。

    餐桌上没人说话，安静得连筷子与碗相碰的声音都无比清晰。

    然而正是这样的无声彻底激怒了裴明，他睁着通红的双眼，视线一一扫向在场的人，突然，他腾地站起身，用力地将手中的筷子拍到桌子上。

    “啪”，西餐桌发出强烈的震动。

    婉婉被吓了一大跳。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裴明。

    只见裴明呵道：“裴绪衡，你个小兔崽子有听到我说的话吗！要不是我，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

    唐玉洁听着听着暗叫大事不妙，她绝不允许裴明现在就把裴绪衡是私生子的事情捅出来。她的计划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容忍这个酒鬼坏事。

    说时迟那时快，唐玉洁在裴明刚要吐出讽刺裴绪衡的杂言碎语时，轻柔地替他按压起太阳穴。

    等裴明情绪稳定后，她才转头向婉婉歉意道：“瞧你叔叔酒后净说些胡话，他最近因为工作和绪衡成绩的事，压力很大，又不肯跟我们吐露，就一直憋在心里。让婉婉看笑话了。”

    婉婉抿着唇摇摇头。

    但这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从前她眼里谈吐不凡、温和有礼的裴叔与眼前这个赤红着双眼怒骂的男人结合在了一起。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担心之余，婉婉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裴绪衡。

    只见少年丝毫不在意父亲的怒目圆睁，漂亮的眼睛是全然的漠视，他自顾自地收拾着面前的残渣。

    这样的平静是需要通过积年累月的怒骂才能形成。

    因生活环境所致，婉婉本就比一般小孩更早懂事，她机敏地察觉到，在这个家庭里，父与子的关系恐怕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旁边那个正在为男人按揉太阳穴的母亲也许迫于他的权威，也许性子过于温和所致，只敢谨慎地帮孩子说话。

    刚才用餐中的愉快洽谈、温馨氛围犹如幻觉一般。

    不再真实。

    再光鲜亮丽的东西，撕开它的表皮，仍然能见到它丑陋的一面。

    或许是唐玉洁的按压手法过于舒服，没过一会，婉婉听到了男人轻微的鼾声。

    抬眼望去，男人半倚在靠背上。睡容平静，好像一切都没变。

    安抚好裴明，唐玉洁当心地缩回手。

    这时候，她才有空和裴绪衡说上话：“绪衡，你别把你爸的话放心上，他这人就这样。”

    整个过程，婉婉一直安静地充当着透明人。在听到唐玉洁安慰的话时，她才将目光移到少年那边。

    她清楚地在裴绪衡那张淡漠的脸上看到了好几种情绪。

    有极快的愕然，也有久久不消的讥讽。

    婉婉以为他对唐玉洁是有埋怨的，怎么说也是母子一场，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有更深层次的情绪。

    比如，是恨。

    这对母子的关系好像也……

    ***

    在这个用虚伪维持温情的家里，裴绪衡早已记不清唐玉洁有多久没和他说过话了。

    初次相见，是年幼的他被生母抛下，别无选择下被裴明领回家。

    在客厅等待的是张牙舞爪驱赶他的裴云朝。

    裴明厉声呵斥：“云朝你干什么！这是你弟弟！”

    裴云朝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不是！没有！他不是我弟弟！我没有弟弟！我不要弟弟！”

    衣着光鲜的小男孩遗传了他母亲的端正秀雅，委屈的泪珠一颗一颗地从眼睛里掉落。他瞪红着圆滚滚的杏眼，禁不住地叫人心疼。

    对于这个大儿子，裴明向来愿意宠爱，他不忍心说重话，好言好语道：“云朝，你之前不是一直吵着闹着想要弟弟妹妹吗？”

    “可我只想要妈妈生的弟弟妹妹。”裴云朝小嘴一瘪。

    这话一出，注定了裴绪衡在这个家中的尴尬地位。

    “你绪衡弟弟现在没人照顾，如果爸爸也不要他，那他只能自生自灭了。”裴明继续耐心说道。

    裴云朝还小，裴明身为成年人却要把这么棘手的问题抛给他。

    裴明一边向裴云朝灌输流落街头的裴绪衡会有多惨，一边又自以为是地想要松动裴云朝的恻隐之心。

    谁知裴云朝并不吃他这套。

    小男生就差躺在地上撒泼了，两只手用力地捂住双耳，就是不听裴明的念叨，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要不要不要！”

    裴明再好的脾气遇上不愿意听他话的大儿子，再加上这些撕心裂肺的哭啼，神情里只剩下了不耐烦。

    他瞪了眼旁边一言不发的女人，好心情爬上了乌云，指责道：“云朝真是被你给惯坏了！一句话都说不得！”

    唐玉洁并未反驳，胳膊一伸，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势将裴云朝揽到了自己身后。杜绝了那对“父子”的目光。

    “既然带回家了，就先带他去好好收拾收拾吧。”她说话的声音向来很轻，以至于裴明并没有读出妻子言语中的浑不在意。

    “好！”裴明惊喜应道。

    这个男人最是不喜别人的忤逆，偏偏还要次次都来询问她的意见。

    好似这样就能彰显得他有多大方，多听老婆的话。

    实则大男子主义到了极点。

    裴明拉着裴绪衡的手经过唐玉洁身边时，她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

    那些打量落在年幼的裴绪衡眼里就如同——主人去菜市场买菜时，掂量一下蔬果有多少的分量。

    很难形容。

    但就是很不堪。

    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裴绪衡还是忘不了女人那天的那个眼神。

    从踏进这个家开始，他见识过裴云朝的张牙舞爪，也见识过裴明像逗弄宠物似的关怀，唯独唐玉洁，她对他永远是淡淡的。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能不交流尽量不交流。

    好像他的存在只是多了一副碗筷。

    她几乎把他当成隐形人。

    ***

    在中考失常发挥的情况下，裴绪衡还能获得全市二十四名的好成绩，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他很聪明。

    要想在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家里生存，就要学会察言观色，隐藏自己。

    换言之，裴绪衡和婉婉其实是一类人。

    都是心思极其敏锐的人。

    他头脑灵光，飞快地意识到，从来不屑于和他多说半句话的唐玉洁只是因为那个叫婉婉的女孩，才愿意虚伪地关心他一二。

    既然她喜欢装模做样，那他就配合她。

    裴绪衡掩去眼底的若有所思，抬起头时，清隽淡漠的脸上明显带有一丝无助。

    他点点头，小声地说：“我没把他的话放心上。”

    婉婉还是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受伤。

    显然，裴明喝醉后无端地发火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也许是经常性的。而面前这个少年早习以为常了。

    难怪第一次见他，他就那样沉默阴郁。

    婉婉只是个外人，没有权利评论他们的家事。

    虽然在聚餐的最开始，她们在欢声笑语中谈论些有的没的时，在唐玉洁劝裴明少喝点时，她发自内心感到开心。

    那一刻，她和裴绪衡是小孩，玉洁婶子和裴叔是大人，她们像一家四口一样，她是真的有感受到来自家庭才会有的温暖。

    然而，婉婉看到的终归过于表面，她不知道，这个家已经从根子里烂掉了。

    夏天的天色暗沉的缓慢，等唐玉洁为裴明换了个舒服睡姿后，天空中仅剩几缕光亮。

    时候不早了。

    唐玉洁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又回头看向一直安静乖巧的女生。

    即使都住在同一个小区，她还是会担心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目光触及瘫醉的男人，唐玉洁为难道：“婉婉，趁着现在天还没完全沉下去，你快些回家吧。要是你裴叔不醉成这样，我倒是能送你回家……”

    “不不不，婶子，我可以自己回家的，小区这边的路我都很熟。”婉婉的目光挪向桌上的残羹，“不过这些碗筷……我可以收拾完再走。”

    “那怎么能麻烦你呢！我请你来吃饭哪有要你收拾的道理！你要是再跟我客气，我可要生你气了。”唐玉洁佯装不高兴嗔道。

    婉婉不好再多说，临走前，她看了眼醉后呼呼大睡的男人，犹豫道：“那婶子，我先走了。”

    “走吧，趁着天色还有亮光，”末了，唐玉洁似乎想到什么，“要不让绪衡送你回去吧？”

    “不不不，不用了。”婉婉想也不想，连连摆手。

    要她和裴绪衡一起走，那场面，会很尴尬吧。

    还是一个人乐得轻松，想跑就跑，想停下就停下，想蹦跳就蹦跳。

    婉婉宽慰道：“婶子，你是不是忘了小区还有路灯，而且现在是夏天，路上应该有很多散步的人，真的没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