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落人间

    东林镇实在太小,小到连个能正儿八经审讯的地方都没有。

    侍卫们在鱼摊前扣下了张文哲,把他带去了镇守家。

    此时,几人正站在先前停尸的阴凉小屋内。

    白满月的尸体已经被送回白家,但屋内的空气仍是有些阴冷幽深。

    此时,小屋里只有一张空荡荡的板台,众人坐在板台的一侧,张文哲被侍卫押在另一侧。

    “吴宋氏和王白氏,她们经常去你的摊子买豆腐,是不是?”元熙宁状若无事地问。

    张文哲脸色发白,但还算镇定。

    他努力回想片刻后,才道:“是,她们确实常去。以前云娘在的时候,她们就很爱吃我家摊子的豆腐。”

    “为什么之前不说?”

    张文哲眉头一动,解释:“很……很多人都爱买我家的豆腐。一一说来的话,说不完……”

    元熙宁将手中的笔记往板台上一抛,拍纸本背面的薄木板摔出一声脆响,吓得张文哲立马止声。

    “她们只是买豆腐?”元熙宁眉头深锁,声音骤然严厉,“你们有没有别的交集?比如,你在杀了你的妻子之后,又将她二人杀害?”

    张文哲立时一脸惊慌:“姑娘……你冤枉我了!我真的没有……”

    “是吗?”她的尾调轻扬,是胸有成竹的拷问,“你写信将她们骗至无人之处,继而行凶杀人,是这样吗?”

    不等张文哲作出反应,她便一勾唇角继续道:

    “你可能不知道,白满月并没有按你所说将信件烧毁,而是留下来做纪念了。”

    诈他一诈。

    元熙宁盯着张文哲的神情,想要从中找到瞬息的破裂或变幻。

    正常且真实的疑惑与不解,全无惊恐或心虚,至少他表现得毫无破绽。

    “什么……信?我没有给谁写信啊?”张文哲眉头皱起,轻轻摇着头,似乎全然不知。

    但在得到一个个有力线索之后,元熙宁丝毫不信任眼前这个男子。

    她轻抬下巴:“袖子撸开看看。”

    听到这个命令之后,张文哲一时有些愣怔和不解。

    但碍于元熙宁冷硬的眼神,以及屋内其他几位的威压,他还是轻轻推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臂。

    这双手臂细而白净,薄薄的皮肉几近透明,包裹着筋脉和骨节,隐隐竟有一丝仙风道骨的清隽感。

    清瘦的手背、手腕、手臂上,皮肤光洁无暇,没有一丝抓挠痕迹。

    根据卷宗记录得知,被害人尸身被发现的地方,虽没有留下凶手的痕迹,但死者身旁泥土、草叶凌乱,可以看出被害人曾奋力挣扎过。

    她们不曾被迷晕、打昏,而是生生被人扼颈窒息而死的。

    而被人掐住脖子、呼吸受阻时,被害人最初会奋力挣扎,用尽全力抓挠凶手,以求一线生机。

    在白满月指缝中发现的麻线,便是她挣扎时留下的。

    而一个半月前被杀的宋春香,经常挠打丈夫,一手的指甲留得利而长。

    吴劲刚还说,宋春香的指甲当时已经留了半寸。

    可是,张文哲身上竟无一丝痕迹。

    元熙宁不着痕迹地皱了眉,招手示意景明渊靠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而后她便站起身,几步走到屋外,背对着门等着。

    *

    屋内一阵噪杂人声和窸窣声响过后,景明渊沉着脸走出来:

    “我看过了,他身上其他部分没有任何抓痕,也没有脂粉掩盖过的痕迹。”

    闻言,元熙宁脸色骤变。

    难道他行凶时把自己保护得万无一失,没有留下丝毫伤痕?

    没有任何物证,他的表现也毫无破绽,难道真的要……

    正苦思,镇守家的小厮端着一个托盘朝他们走来。

    这小厮年纪尚轻,看起来笨手笨脚,应该是刚来服侍没多久的。

    托盘中有一个硕大的茶壶,并数个茶盏,小厮端得很是吃力,一双眼睛直盯着盘中物,没注意脚下的凹凸地面。

    “哎哟!”

    小厮呼喝一声,猛地崴了下脚,手中的托盘也应声落地,“噼里啪啦”地留下一片狼藉。

    闯了祸的小厮又惊又惧,一只通红的手还不停甩着,嘴里吸着冷气:“嘶……烫死我了!”

    元熙宁瞳孔一震,猛然想起来了什么,伸手一把抓住身边人的衣袖。

    “带上几个人,我们去抓凶手!”

    *

    林妙妹被押到镇守家的另一间房内,双手被缚跪坐在地上。

    元熙宁坐在书案后,扫了地上的人一眼。

    她黝黑粗糙的脸上有不耐、烦燥、疑惑、忌惮,但就是没有心虚和害怕。

    上次见到时,元熙宁装作热情小丫头跟她探听消息。

    再次见面,她已经成了本案的嫌疑人。

    元熙宁打量完她,往椅背上一靠,手中的笔记“啪”地甩在桌上:“说说吧,为什么要杀害李小云、宋春香和白满月?”

    林妙妹攥着衣摆的手指轻轻一颤,没有说话。

    望着低头不语的林妙妹,元熙宁想起了方才在路上时,她和景明渊的计划。

    当时,两人正和侍卫一同疾行在路上,景明渊的声音低而平稳:“元姑娘,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元熙宁不想边疾走边说话导致岔气,便用眼神示意他有话直说。

    “方才在遇到张学玉后,你夸他一句他便对你言听计从,你说这是名为’捧杀’的精神操控,是为比较简单的一种。”

    元熙宁点点头。

    “你当时还说,有善于操纵人心者,能用言语让一个人性情大变、失去自我,甚至甘愿付出一切。我就想到……”

    “李小云!”

    两人再次异口同声。

    景明渊连连点头,回述起这两日的走访:

    “所有人都说,李小云刚和张文哲成亲时,脾气格外暴躁,后来有了孩子之后便安分了许多。张学玉也说,他娘特别听他爹的话……”

    景明渊每说一句,元熙宁的眸光便深沉一分,他说完后,元熙宁已经快要抑不住声音中的愤恨:“煤气灯效应。”

    “什么灯?”

    元熙宁稍缓了脚步,简单解释:“这是非常可恨的一种精神操控,操纵者会以各种方式挑刺、指责被操纵者,从而让被操纵者情绪失控、发脾气、极力地证明自己。”

    她近乎咬牙切齿:“这样的关系持续一段时间之后,被操纵者慢慢不再反抗,开始失去自我,对操控者完全服从。就像张学玉所说,他爹说什么,他娘就做什么。”

    空气安静了,只留下众人疾行的脚步声。

    元熙宁感觉景明渊缓缓吸了一口凉气。

    “那有没有可能……”景明渊顿了许久才再次开口,“张文哲是不是也对林妙妹进行了精神操控,让她替自己行凶杀人?”

    “很有可能。”元熙宁眯了眯眼睛,心生一计,继而和景明渊商量了几句。

    *

    坐在桌案后的元熙宁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打算后,见地上跪坐着的林妙妹还是一声不吭、头也不抬,便准备按计划实施。

    “张文哲还在隔壁押着吗?”她扬声问景明渊。

    两人早已对好了话,景明渊闻言立即点头,声音冷厉:“四个侍卫押着呢,跑不了。”

    一直跪坐着不动的林妙妹猛然抬头,一双有些衰老浑浊的眼中划过狠戾。

    元熙宁见此便已心知肚明,冷笑一声道:“林妙妹,你替张文哲杀害了包括他妻子在内的三名女子,是不是?”

    林妙妹眼中的神色一闪即逝,此时已再次低下头,声音沉闷、油盐不进:“我没有杀人,你们抓错人了。”

    这样的回答,元熙宁早已料到,不慌不忙地屈指叩了叩桌面,又指向身旁的玄衣男子,对林妙妹道:

    “这位大人,你恐怕还不认识吧?”

    不等林妙妹回答,元熙宁继续道:“我来跟你介绍介绍。这位是三重楼的景大人。你没听说过的话也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她刻意拖长声音,扫了一眼身旁一脸冷峻威严的景明渊,又望向神情紧张的林妙妹,冷笑道:

    “这位景大人,没有别的爱好,就是爱用重刑。而且——”

    她微微俯身,逼视林妙妹双眼:“而且,他特别爱朝人脸上猛踩。”

    见林妙妹神情骤变,元熙宁轻轻“啧”了几声,继续说:“上一个案子的犯人,惨啊,惨啊!整张脸,都被咱们景大人踩得不成样子了。比起猪头还不如……”

    她猛地一肃脸色,声音陡然变得阴冷:“景大人?去吧!先把张文哲的脸踩烂,看她招不招!”

    景明渊没有出声,而是“簌”地一甩衣摆,抬步就往外走。

    那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离门口越近,林妙妹的身形就颤抖得越厉害。

    直到景明渊一只脚迈过门槛的时候,她终于尖厉地喊出声:“别去!别去!我说!”

    景明渊利索地收脚转身,走回屋内。

    见他去而复返,林妙妹眼中划过一丝犹豫,刚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景明渊俯视着她,见她犹豫,脸色一沉,再次抬步准备离开。

    “我说!我说!”皂靴落地的声音把林妙妹吓得一激灵,终于是打算招供了。

    景明渊走回书案旁坐下,面色依然冷肃,等着听林妙妹的供词。

    他们听到了一个令人唏嘘、又可笑可悲的故事。

    *

    林妙妹说,她这一生都没有多少值得她怀念的事。

    她出生在一个家徒四壁的贫苦农户,自小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从她能走稳步子的那天起,她就开始了她辛苦的一生。

    杂事,家务,浣洗,农活,她肩膀上的担子一天比一天重,压得年幼的她从来没有抬头看过天空。

    十几岁时,她就嫁来了东林镇,或者说是——被卖来了东林镇。

    林妙妹被自己的血脉亲人,以五斤猪肉的价格卖到了一个光棍家里。

    光棍孑然一身,父母双亡,性情孤僻,待她很冷漠。两人之间,没有温情蜜意,只有生硬的相处,和长久的安静。

    嫁人后的日子,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她依旧在不停地劳作,每天低着头、淌着汗,从来顾不上歇息,从不曾欣赏天光。

    一年一年过去了,她有了个儿子,有了个种满瓜果的菜园子。

    夫君去外地做工了,留她一个人在家里埋头干活,种菜浇水,洗衣做饭。

    日子一天天地重复,枯燥又寻常。

    她也曾想过,在无数个困顿的清晨、疲惫的午后、失眠的夜里,她曾经带着纯粹的笑意和真挚的感念,在心里设想过。

    如果不是那个玉一样的人儿,在那天突然降临她的世界,她可能一辈子也就这样,低着头过下去了。

    她还记得那几天,她的儿子病了,整晚整晚地发热。

    她也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守在床边给儿子擦身、喂水、探额头。

    夜里一直熬着,白日里不停做活,身强体壮的林妙妹也撑不住了。某天挑水回家的路上,她头眼昏花、腿脚发软,跌坐在黄泥土路边。

    眼前的迷蒙和耳畔的锐响之间,她的神明降临了她的世界。

    隔壁那个面如冠玉的男子,微微俯下身来,从云端伸下来一只玉雕似的手。

    “不要让自己这么辛苦啊。你看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她的神明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又把沾了泥水的桶捡起来递给她。

    神明的手指沾了些许黄泥,可看在她的眼里,却依旧是那么纯净而圣洁。

    自那之后,林妙妹的世界里有了天光。

    神祇一般的人点亮了她生活的每一日。

    开导她,安慰她,给她讲一些故事听。

    他还会以枝为笔沙土为纸,教她写字,一次又一次地校正她写完字之后落点的习惯。

    他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光明,她也会心疼这个困囿于生活的神。

    住在张家隔壁的前几年,林妙妹常常听到李小云尖锐泼辣的喝骂声。

    而另一个温和干净的声音,总是耐心地等李小云发完脾气、撒完泼,才和缓地开口:“我都是为了你好……”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你不正是因为被我说中了,才这般疯狂的吗?”

    “除了我之外,谁还会这样说你?她们都盼着你不好。”

    “只有我是一心为你好,才会……”

    那样的耐心、温柔、体贴,是林妙妹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她甚至都不曾期待过,做梦都没梦见过。

    能看见那束光,就已经让她心满意足了。

    而被那束光温柔以待的李小云,竟然还如此不知足。

    她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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