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

    春晓靠在桌边昏昏欲睡之时,忽听门外响声,她赶紧翻到床上假寐。

    只见一身着华丽衣衫的女子匆匆走入,也不管春晓睡没睡着,毫无眼色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叫道:“姐姐。”

    春晓虽在这金府里做了许多人的姐姐,却一时没认出面前这个是她哪位妹妹。

    她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做好准备看向来人,却仍被吓了一跳:沈怀珠!

    她来金府作甚?

    仔细想来,春晓上回见沈怀珠也不过只是一月以前的事,那人笑着对她说的话仍历历在目——“如今你拜入我沈氏祠堂,你才是二小姐。怀珠韫玉,想是陛下有心,今后你我便以姐妹相称。”

    沈怀珠眼中似有泪花:“姐姐,我知道你在这金府受尽了委屈,特地前来探望。”

    春晓说不了话,沈怀珠便派人拿来纸笔。春晓今日心情不佳,无心与她演戏,在宣纸上写道:“不过棋子而已,小姐有话请直说。”

    沈怀珠瞬间收起了梨花带雨的模样,正色道:“我听任哥哥说了近日金府之事,知你不凡,也许可以辅助金家倒台。可我又听说你与金怀瑾那几位侧室关系不错……我此次前来是想告知你,金府里头都是一群臭鱼烂虾,最终都是要死的!你可不要昏了头,扰乱了陛下的计划!”

    沈怀珠情绪颇有些激动,春晓倒是不以为然,在纸上一笔一画写道:“我知道了。任卿裕去哪里了?”

    “任哥哥作为前朝官员,自然在宫中为陛下办事,”沈怀珠疑惑道,“你找他做什么?”

    “他给我下了毒,说要给我解药。”春晓写的手酸,最后一个“药”字的点都没点上。

    沈怀珠许久没有答复,春晓抬起头看她,只见她神色古怪,似是在思考,过了会儿才对春晓说道:“想是任哥哥忙昏了头,我等下去宫中再为你询问下。”

    春晓点了点头,搁下笔,下了床对沈怀珠行了个礼。

    沈怀珠方才离开金府,春晓便有些扛不住,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连咒骂任卿裕的力气也没有了。

    此时她已毒发……并未身亡。

    身体里两种毒混杂在一起,春晓只觉得自己口中溢满了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低吼,实属是哑巴吃黄连。

    她本想今夜任卿裕送来解药,吃了便好了,也不必费功夫自己费药。

    然而春晓再一次算错了。

    她没算到自己会中第二种毒,更没算到任卿裕会失约。

    春晓摸索着,一路走到窗边,却实在难受,扶着窗檐蹲了下来。她对自己总是逞强的,即便到了此时,她仍然想装一下自己并不会自己解毒。

    但很显然,她当下的身体状况已不允许她这么糟践自己。春晓摸摸自己内衫,正要掏出家底时,墨色没了窗棂,面前忽然轻盈落下个白色身影——

    “抱歉。”

    月影徘徊之间,春晓强忍着疼痛抬头,只瞧见面前绽了朵开的花枝招展的芙蕖。

    而那芙蕖后头,是满眼愧疚的任卿裕。

    真好啊,我终于可以做戏做全套了。春晓想。

    春晓安心地闭上了双眼,头朝前一栽,险些撞上了那呈着汤药的芙蕖。只听那白影叹了口气,蹲下将春晓一把揽了起来。

    任卿裕方才淌着池子出来,身上还沾染了些清甜的荷香。春晓被灌了汤药,咳嗽几下,没咳醒,倒是因那荷香的缘故,迷迷糊糊往任卿裕怀里钻了钻。

    任卿裕愣了愣,将人抱到了床上。

    躺在床上的春晓相当难受,她紧紧攥着任卿裕的袖口,仿佛松开手她便会溺于更深的痛楚之中。任卿裕僵于原地,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春晓已经许久没有做梦了。

    百余朵芙蕖在盛放于冰天雪地的云泽南端。清甜之气虽弥散于雕冰玉树之间,却香味不减,扑了春晓一脸。她四顾打量了许久,才发觉此地竟是云泽尽头的一片雪域。

    春晓自出生之时,便与双亲居于邻国北乾。她不曾去过天渊,却听父亲说过无数次雪域之景。那云泽的至南处,便是她的家乡天渊。

    春晓面前,一少年正蹲在雪地里头顽固地拔着什么东西,随着“吱呀”的踩雪声传来,少年立即收了手,起身笑道:“师父。”

    被称为师父的男人脸上满是风霜,他瞥了一眼少年,淡然道:“天渊楚氏各司其职,你此时似乎不应该在这里。”

    那少年挠了挠头:“近日您食欲不振,我在研制新菜品。”

    师父“哦?”了一声:“什么菜品?”

    “云泽那头刚进贡了一批好芙蕖。天渊四季冰寒,从未栽植过弈城中的夏季植株,”少年语气中流露出明显的讨好,“不过据书中所说,我推算已离芙蕖枯去的日子不远,故而想着取些取暖的月石子去,让芙蕖再活上个十天半月,好为师父做些芙蕖酥饼来。”

    天渊四季冰寒,却并不渗骨,便是因为月石子的存在。月石子通体银白,静默散热,散布于天渊各处,于天渊而言并不稀奇。

    师父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少年也不怯意,蹲下便要继续挖月石子,却见师父忽然抬起了手:天渊之景随心律动,将风月搅和。

    少年震惊地回头看渊主,只见自家师父的脸竟逐渐扭曲……成了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你是谁!”

    春晓忽然大喊道。她环顾四周,却只看见床边被她吵醒、正睡眼惺忪的任卿裕。

    任卿裕显然被她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点向春晓睡穴,春晓往床里头一翻,自若道:“裕儿给我解毒了?真是周身舒畅,好不痛快!”

    任卿裕垂眸道:“我来晚了。”

    春晓抱着双膝静静等待着任卿裕的下文,哪知任卿裕就此没了声。她震惊道:“没啦?”

    “我今日忙到黄昏时才出宫,半道听怀珠说你再次中毒一事,便先请她替我送药。然而问过我家中精通黄老的侍卫,才知原先的药物已经不能吃了,我才急忙赶来。幸而刚摸你脉象大抵无碍,也能说话了,想来再休息几日便可痊愈……”任卿裕说到此处时垂眸道,“不过没什么好说的,都是我错。”

    春晓挑眉道:“她并未给我药。”

    “怎会如此?”任卿裕有些错愕。

    “嗯……兴许是怀珠妹妹精通药理?”

    春晓说完,差点没忍住笑了。亏得那任卿裕还满脸疑惑:“兴许是她忘记了?我记得她于黄老之术并无钻研。”

    春晓对她这个便宜妹妹并没有什么好多说的,她岔开话题:“我中了什么毒?”

    任卿裕道:“我府中侍卫原话是:‘兴许是在中了毒箭之后,又吃了掺着黛粉叶的花叶之类。’”

    春晓大抵猜了个七七八八,她向任卿裕说明了昨夜的经历,略去她喂霁和吃药那段,只说自己被那竹林中莫名的花香惹的昏昏欲睡,后来晕死在林中。

    任卿裕思索道:“此事蹊跷,也许那香气便是谜底。你可有想清是谁害你?”

    倘若白日发生之事是因香气产生的幻觉,那么一切便有迹可循。

    春晓手指点了点床沿,目光已飘至窗外:“我不知我昏倒以后的事,不好判断。”

    况且当时春晓刻意给自己加大了安神散的剂量,睡得死去活来,目的就是不让他人怀疑到自己头上,只不过……

    “我刚一起来太夫人就要治我的罪,我觉得十分蹊跷,”春晓眯了眯眼,“那股淡香,还有黛粉叶都叫我十分怀疑那位大厨,双鲤。”

    “为何这么说?”任卿裕问。

    春晓分析道:“我在盛烟岚身上从未闻见过香料味道,绝无可能是她;我虽有些怀疑霁和,可她一天天神叨叨的,那日更像是对此毫不知情的模样,于是便也被我暂时排除在外;至于那双鲤,整日流连庖厨之间,被油烟熏了身,虽无法得知平日里是否对香料之道有所钻研,可作为厨子,知晓部分药理也并非奇事。”

    “你说的不无道理,”任卿裕点点头,“你近日且在此安心修养,再有事我会找你。”

    眼见任卿裕转身欲离,春晓连忙问道:“将军可知府里各人现下都是个什么个情景?”

    任卿裕挨个评价道:“金怀瑾对外称病不上朝,实则是脑子不大清醒,在书房里头抱着叶流杏又哭又笑;太夫人代理家中各事,精神十分好,双鲤在后厨不常出面;霁和在春山居中唱些悲凉小曲,整日以泪洗面;盛烟岚请来些道士,时不时来府中察看鬼神之事。”

    “鬼神之事?”春晓疑惑道,“太夫人也不阻拦?”

    春晓头一回见盛烟岚之时,她可是怕极了鬼神之事,现下又为何上赶着如此?

    “盛烟岚在府中一向是乖巧的做派,太夫人信她。”任卿裕道。

    春晓想不通盛烟岚的举动,随口联想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太夫人想夺权,明里暗里和双鲤珠胎暗结啦?”

    任卿裕:“粗鄙。”

    “你骂我?”春晓震惊道。

    任卿裕无视了春晓的怒意:“只要金太夫人在外面再无什么私生儿女,此事了结后你便可以恢复自由身了。”

    “喔,是我天真了,”春晓撇撇嘴,“你原本便是来督促我弄死金怀瑾的,只不过顺道试探我,再为我解个毒而已。如此说来,任将军,我是不是还欠你一句合作愉快?”

    “嗯,我不过怕小人坏事,旁生枝节才与你多说两句,”任卿裕见春晓脸色变化十分好看,眼底竟多了几分笑意,他补充道,“人心叵测,近墨者黑,难免有疏忽之时。倘若你能与他们其中一位铺开交谈,想是会省事不少。”

    春晓想了想,使坏道:“裕儿有没有推荐?”

    这一次,任卿裕没有沉默,而是郁闷地说:“你为何执着于叫我裕儿?”他没能得到春晓的答复,便又在后头补了句:“……依据我近日观察,也许盛烟岚是不错的选择。”

    直到最后,春晓也不曾回答任卿裕第一个问题,说了句“多谢提点”便扬长而去。

    任卿裕在床边坐了许久,最终摊开手心,看着那块清透玉佩叹了声气。

    他将天渊同心佩藏在袖中,跟随春晓一道去了盛烟岚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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