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伸出手，稀碎而白净的雪花落在脏黑的手心中，显得格外纯白。

    了尘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苏木身上。

    苏木先是看了眼身上的衣物，再瞥向了尘。他身子薄，并不瘦弱，只是这大冬天的，他本来就没什么衣服，给了自己，简直就是活挨冻。

    “我不冷，你穿着吧，冻病了咱们可没钱看大夫。”苏木将外衣摘下还给他，“走吧，买完东西就该回去了。”

    了尘摇头，执意让苏木穿上，还把苏木背上的小框给接了过去，背在身上。后者看他这般坚持，也懒得再推脱，便穿上了。

    回去时苏木一路没怎么说话，她背着手，脚步轻快，时不时仰起头，看向昏暗的天际。了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明白她为何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了尘，你喜欢下雪吗？”进山后，苏木才开口问他。

    了尘摇头：“不喜欢。”

    “为什么？”苏木问他，没想到这秃驴还有这么干脆果断的时候。

    “冷。”了尘想也没想回答，“大当家，会冷。”

    “这样啊。”苏木停下脚步，用手接着雪花，喃喃道，“可是我喜欢，我喜欢下雪，也喜欢下雨。”

    “为什么？”这下轮到了尘询问。

    “因为干净。”苏木收回手，看向了尘，“从天上落下的不俗之物，尚未沾染上凡间的浑浊。了尘，你不得碰钱财等世俗之物，今天又破戒了呢。”

    “你今日，为什么要帮我？”和尚本不需要出手相助，他却选择走上前，和自己站一块，苏木想知道原因，眼前的秃驴，为何要一次次为了她而破戒。

    了尘还在想着她上一句话，苏木一下子把话题转到他身上，他抓紧背筐上的绳子，解释：“师父说过，要善于助人，大当家当时需要帮助。世俗之物不可碰，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想和大当家一起，不愿见到大当家一人面对承受来自张大人的……羞辱。”

    苏木‘哦？’了声，背着手，微微偏头，似乎在回想着了尘这句话，好一会儿，她才道：“那谢谢了啊，哎呀，了尘，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好呢。”

    说着，她上手捏了下了尘的脸，手上的碳黑没能完全擦拭干净，这一捏，了尘脸上立马出现黑印，他抿了抿嘴，带着辩解道：“大当家，我一直都挺好的。”

    苏木被他这自夸给逗笑了。

    不过有件事了尘不是很明白，他看向苏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后者见他老是瞥向自己。

    “有话就说。”苏木见他这扭捏的样子，伸手朝他手臂上拍了巴掌。

    了尘摸着苏木拍打的地方，她下手不重，听着响，但不疼。他眨了眨眼：“今天张大人说寨子里的人不能下山，上次明叔带我到了拐弯那处就停住了脚步，按理说大家可以护送大当家到山脚，可他们都没有这么做，我不明白。”

    进山里打猎和寻找野菜不算，只要是下山，他们就会停留在那拐弯之处，这让了尘很是奇怪。

    “哦，因为这是我的命令。”苏木不轻不淡解释了句。

    一开始宋荃之颁布这条命令，苏木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起初她下山，张鹏他们也是护着她到山脚，后来有百姓认出了他们，跑到宋荃之那举报。当晚宋荃之带人过来，苏木当着他面发誓，给寨子的人立下命令，又以性命胁迫才躲过这一劫。

    寨子里的人不愿，可他们要反抗，无疑是给苏木添麻烦，也只好妥协答应。

    了尘不解，苏木为何会立下这条规定，正想问，一瞧，苏木似乎没有继续说的打算，他只好闭上了嘴。相处这段时间，他不会不知道，清风寨的人都有一个毛病，给出的话像是解答了，但好像又没有完全说明白。

    算了，既然知道了，那背后的原因，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苏木不会做让寨子里人受伤害的事，如果这条规定是她定的，很大可能也是迫不得已，而能让苏木做出退让的，也只有那两位了

    到了拐弯那处，周奎正拢着手在门口等，她回头跟了尘道：“走吧，回去了。”

    “大当家，了尘哥，你们可回来了。”周奎跺着脚，一见他们两个就喊道。

    苏木朝他挥着手：“回来了，了尘师父，咱们该回家了。”

    木炭所剩不多，下雪后山路也不好走，又被张少昀盯上，再下山卖炭意义也不大，苏木便决定剩下的留着大家用了。

    入冬后野菜不好挖，也没小蘑菇，天气渐冷，俗话说有备无患，提早做准备准会没错，为了了尘，除了明叔，大家都上山寻找能吃的野菜。

    余准和王现依旧负责打猎，陈乾偶尔也会加入进去，剩余的人则都在奋力的找寻。这一天雪不大，天气也好，大家都背着篮子进山，明叔在门口跟他们笑着挥手。

    大家踩着雪，咯吱咯吱响，周奎薅了一把果子，很是兴奋地问着赵禾：“禾哥，这个能吃吗？”

    赵禾一瞧，哟，红彤彤的果子，在白雪下显得越发鲜艳，他勾过周奎的脖子，语重心长：“小奎，这山里的果子啊，跟小蘑菇，还有山下的女人一样的道理，越好看越有毒。”

    周奎不解，小蘑菇他懂，女人他不懂，一脸茫然，“那大当家好看，她人很好啊。”

    他说着朝苏木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瞧见他们的大当家正拉弓对着树上的鸟，她手一松，只见那箭咻的一声划破天际，下一瞬，树上的鸟自半空中跌落。她小跑而去，将箭拔出，随手摘下几张叶子将血迹擦干净，捡起鸟扔到身后背着的小框中。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周奎忍不住鼓掌：“大当家好厉害！”

    苏木回身跟他招手，指着树上：“小奎，上去掏鸟蛋。”

    “好咧。”周奎笑着，跟赵禾道，“禾哥，我信你，但咱们大当家是个例外，对吧？”

    “对，大当家是个例外，”赵禾挑眉，也笑了，“去吧。”

    周奎跑过去，很是利索地爬上树，苏木在下面给他加油。

    张鹏带着了尘专心挖着还能找到且能吃的野菜，很快，两人的篮子便满了。到了下午时分，雪渐渐大起来。

    苏木把人都召集回来，一天下来，收获不错。

    “大家都很棒。”一阵风吹来，苏木打了个冷颤，她搓了下自己的手臂，“好冷好冷，回去了回去了。”

    回去的山路已经被雪所覆盖，蜿蜒崎岖的小路在众人的踩踏之下逐渐显露出来，大小不一的脚印落在白雪之上，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刚到寨子门口，就见明叔执伞立于大门前。他已经老了，那脊背却仍旧挺立，像是将整个寨子抗在背后，他直面岁月带来的压迫，是他对清风寨多年的坚守。即使寒冷袭来，他亦岿然不动。

    透过明叔的身影，大家似乎看到了昔日的清风寨，它也曾有过辉煌岁月，即使风雪肆虐，大雨侵覆，它亦坚守着自己的职责，给这群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所谓的家。

    明叔被风霜留下痕迹的脸透露出刚毅，他双目紧紧盯着山里的路，直至见到他们出现，他脸才换上柔和跟慈爱，露出个笑脸，等待他们归来。

    当年大当家带人下山，他也曾是其中一员，后来受了伤，明叔便留在寨子里。也是如此，他曾经也和他人一起，在门口迎接着杜仲归来。只是那时回来的人几十上百，个个脸上洋溢着傲气和满足，他们的马蹄声，欢呼声，传遍山林。那时候野兽见了都不敢靠近，众人随意一吼，便是惊慌起一众飞鸟，扑啦啦地从树木中飞出，汇聚于天际。

    苏木走在前头，带领着大家从山里回来，没有熟悉的马蹄声和欢闹声，唯有脚踩到落雪而发出的咯吱响。

    回忆与现实交织，明叔有些恍惚，他见苏木笑着跑过来，仿佛看到了她小时候。

    “明叔，我们回来了，冷不冷啊？”苏木和周奎先回来，一人一边站在明叔身侧，见他眼神带着怀念，“明叔，您在想什么呢？”

    “没，大当家快回去，雪大了。”明叔揉了下周奎的脑袋，跟苏木说着。

    苏木不多问，明叔身体不好，一到冬天更甚。她扶着明叔往回走：“明叔，您就在屋子里等我们回来就行，不用在门口等，太冷了。小奎，回去点燃炉子，把屋子给暖和起来。”

    周奎：“好的，大当家。”

    其他人也回来，张鹏带着赵禾，余准把肉类收拾好，储存起来。而陈乾则带着了尘，王现清理着挖回来的野菜。苏木喝了口水，心想今日过后，天气会愈加寒冷，今日加上之前准备好的，省吃俭用的话，能撑到过年。

    而距离过年，也就还有半个月时间了。

    雪越来越大，苏木裹着被子打开门，狂风呼啸，卷着雪花飞舞，天地间都染上了白。她赶紧关上门，把风雪隔在外，回到床上坐着，她揉了下膝盖，把衣服穿上后再次出门。

    这个时间大家都还在睡，反正也没事做，多睡睡也好，还能保存体力。路过了尘的屋子时，她停下脚步，听了一下动静，没声音。

    也是，按照往日，这个时候秃驴早已起床做功课，不过因有着厨子这身份在，他把做功课的时间缩短，得留出时间去做饭。

    想到这，苏木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刚到后院，一下地那雪便没过脚脖子。她抬头，不远处的厨房，薄雾自烟囱飘出，散于天际。

    了尘刚添了柴，听到门被推开。他往后看，见苏木搓着手进来，起身让开：“大当家，这暖和。”

    “好嘞。”苏木也不客气，在火坑前的凳子上坐下，用火烤着手，了尘愣愣地站在一边，她伸手将他拉下，又挪开了一点，让出一点位置来，“一起烤火。”

    了尘坐下，两人也就挤在了一块。挨得太近，苏木身上的寒气尚未散去，能感觉到，了尘不觉就红了脸，不过有火光照映，倒也不太明显，至少苏木没看出来，他收紧手，尽量压着自己加快的心跳：“谢谢大当家。”

    苏木嗯了声，瞥了眼他头上的布，缠的不错，包的是越来越好了，她问：“饭做好了？”

    了尘：“嗯，大家都还没起来，我就先热着。”

    苏木想起前段时间，那时候刚天冷不久，了尘和往日一样起来做好了饭，端到桌上，一个人坐在着等。她口渴起来找水喝，就看到他傻愣愣地守在桌边，一脸茫然，他不好去叫别人起来，又怕大家起来要吃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

    看到苏木后眼睛噌的一下亮了起来，忙招手：“大当家，吃饭了。”

    苏木走上前，摸了下盘子，凉的。了尘不知道大家的习惯，特别冷的时候基本都睡到中午再起来，一是能少吃一顿，二是真的太冷了不想挪窝。

    她陪着了尘吃完了饭，剩下的端回到厨房热着，等大家起来再端出去吃也不迟。不过了尘习惯早起，即使不需要这么早起来做饭，他还是保持着原有的习惯。

    “辛苦了。”苏木手暖和了些，翻过背面继续烤着，“秃驴，这段时间在这住可习惯？”

    了尘没点头，也没摇头，笑得有些傻：“大家都对我挺好的，大当家也是。”

    “那是，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吧，我们是一等一的良民。”苏木逗他。

    了尘：“大当家说的是。”

    苏木暖了手，双手捧着脸，望着灶坑里的火苗，沉思着。

    了尘想起赵禾的话，他说寨子里的人都敞亮，有事说事，有话就问，等别人来猜太累了，总不能事事等人开口问。虽要少说少问，那在寺庙行得通，反正和尚一天到晚念经，不怎么说话，在其他地方，这样可不行。

    相处久了，了尘也明白这个道理，多开口，于人于己都方便。

    于是他选择了把心里的疑惑问出来，他道：“大当家，你在想什么？”

    苏木‘嗯？’了声，侧脸看着了尘：“我在想啊，这火什么时候会灭。”

    了尘被苏木盯着看有些不好意思，他又不敢撇过脸，怕苏木生气，只好跟她对视着，只是声音弱了半分，这倒让他语调要比平时还低沉几分，他道：“火总是会灭的，一切都将归于尘土。”

    “是啊，火会灭，人也是会走的。”苏木笑笑，暖和的手双手抚上了尘的脸，“秃驴，到时候你走了，可还会记得我们？”

    了尘没想到苏木会问这个，苏木的手并不算很暖和，只有一点淡淡的暖意，但很软，他下意识咽下口水，道：“自然是记得的，大家都很好。”

    “那就好，唉。”苏木突然叹了口气，撇了撇嘴，“你迟早会走的，到时候我们又得喝野菜汤了。不说了，说起来伤心，到时候他们肯定天天想你，念叨着你。”

    苏木收回手后，准备回去，却在起身时没站稳，踉跄了下，好在了尘反应快，及时伸手扶住。听到苏木向他道了声谢，一想到她刚才的眼神中似乎带着苦涩和不舍，一时收紧了手。

    他迎着苏木疑惑的眼神：“大当家，我会记得你们的。以后，以后若有缘…… ”

    “你还会回来给我们做饭？”苏木问。

    了尘点头：“嗯。”

    苏木笑着戳了下他的脸：“秃驴，我突然发现还挺喜欢你的。”

    话音刚落，了尘耳朵唰的一下就红了，苏木惊住，效果如此明显，反应这么快速的吗？

    和尚被她说红了脸，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松手吧，好像不礼貌，抓着吧，肌肤之亲，虽隔着衣服，也是和苏木有接触。在苏木玩笑似的笑容中，他低下了头，最终也是没舍得松开手。

    “了尘，背我，”苏木没去想和尚的反应，她想着回屋休息一会儿，往前走了两步后，突然停下，她收紧手，又松开，悄然吐出口气，轻咬嘴唇，回头向了尘说道，“脚有点麻。”

    了尘愣了不到一秒，苏木脸色不太对，赶紧点头，上去蹲下，将苏木背起。从厨房到苏木房间有段距离，寒风吹拂中，苏木忍不住收了下手，靠在了尘背上，两人贴的更近。

    “大当家，你冷不冷？”

    感受到了苏木的举动，了尘望着眼前纷纷落下的雪花，脚底踩下的积雪，留下一个个深深脚印。

    “还好。”苏木吸了吸鼻子，冷是冷的，还能忍受。

    “快到了。”了尘低声回答。

    回到房间后，了尘把苏木放到床上，看她脸色苍白，不免有些担心。

    “大当家，你，是不是不舒服？”

    “嗯？我没事。谢了啊，你也回去休息吧，饭热着就行，不用特意守着。到了中午，小奎饿了就会起来，把大家叫醒吃饭。”苏木拉过被子盖过膝盖，“去吧。”

    了尘微微皱眉，他没走，而是看向苏木的膝盖。

    “大当家，你骗我。你膝盖，是不是不好？”他抬起眉眼，看向苏木，他开口问，语气却是肯定。

    苏木抬眸，没想到他发现这么快。了尘眼里是遮掩不住的关心。算了，她也不打算隐瞒，而且也瞒不住，索性摆明了：“对，是不好，但这事不能跟寨子里其他人提起，知道吗？”

    不说自然是不想让他们担心，入冬后明叔身体就不好，一直咳嗽，吃了药也没用，他不想再浪费钱，忍着。苏木许是不想让寨子里的人再添一份担忧。

    苏木没想让了尘知晓，刚刚在厨房站起身时突然袭来的疼痛使她差点没站稳，原以为自己可以走回来，只是两步，她就知道，这一次是不行了。也是实在没办法才让了尘帮忙，他平日话不多，不说不问但不代表不看在眼里，就单单寨子里的众人口味不同这一点他都能默默记下，尽可能的满足大家，她就知道和尚其实是有心的。可能是刚刚用被子盖住保暖这个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秃驴倒还挺细心。

    “知道，大当家好好休息。”了尘朝她点了下头，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