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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父吾母,身边和银河

    人家都说观棋不语是真君子,针对下棋的人话多这件事,还真没听过什么评语。付桥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他最熟悉的人,听着他最熟悉的台词—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爸爸也是这样教他下象棋的。他从小就很聪明,学得也很快,跟别人下棋多多少少总会得到几声赞叹,无论是真心还是客气,总归是礼貌客气让他心里舒畅的。唯独跟爸爸下棋,老付同志当时还是小付同志,这小付同志就永远要像现在这样一步一步分析付桥小朋友的思路然后大声喊出他作为其老子兼恩师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干翻这个小孩子的对策,里里外外都是一种得意:“我能轻而易举看透你,还能轻而易举破了你的小伎俩,而你拿我毫无办法”付桥确实没办法,他一直期待自己有天能沉默着皱着眉头假装很难,但一下子举重若轻地轻轻念出一句“将军”,看他到那时是什么样的表情还会说什么话,但他从来没有成功过。渐渐地,因为能一起玩的人很少,这个最常一起切磋的人又是这样的风格,他于是就不知不觉讨厌起了下象棋,也因此愈发不能实现自己的“复仇”梦。

    眼前的这个跟爸爸对弈的人看起来也是有些烦躁的,但众目睽睽,他不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搅乱节奏然后节节败退。他输了之后立马起身苦笑着摇头表示不再继续,爸爸则依然是满脸得意洋洋坐在那里看着他无奈离去。“求你可别再说话了。”付桥在心里暗暗祈祷,不出意外,祈祷失败,他的爸爸老付同志一如既往地要“乘胜追击”加上一句:“哎怎么这就坐不住啦?不多跟高手切磋技艺怎么精进啊!”众人哄笑,离开的人也为了面子不得不边离开还要边回头跟着附和讪笑。付桥被眼前的景象唤醒自己过往种种被打击被嘲笑还被要求不可以不高兴要保持礼貌微笑……的记忆,那些画面让已经三十多岁的他依然觉得无法呼吸。

    黑色的口罩在他的呼吸下起伏剧烈,他爸爸始终没发现这个混在人群中的观众是自己的儿子,付桥也就决定不要摘下口罩,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是谁。在下一个“不知道好歹”的人坐下来对弈的声响中他悄无声息地转身往小区里面走,想要回家,身后老付胜者姿态的声声“教诲”声音渐弱,他自己知道自己只是披着平静的姿态在“落荒而逃”。

    路过小区小广场,一群舞着扇子的阿姨们笑容灿烂,他琢磨着老妈会不会也在队伍里,仔细看果然发现他妈妈,邹大夫,正在队前投入地舞着,看样子还是个领舞的。驻足看阿姨跳舞的小伙子不多,他不好停留太久,只假装打电话半侧着身子透过口罩上缘假装不经意地看着妈妈的笑容。她看起来非常满足快乐,他是如此希望她能一直这样笑着。想起来小时候想看她这样的笑容就必须要拿回两张满分的考试卷子或者是三好学生的奖状。除此之外她大多时候都板着冰冷的脸,只提要求没什么褒奖。就算是笑着看着儿子的优秀成绩,她嘴里也还是会告诉他不要骄傲,下次必须还要保持同样的水准。如果哪次没做到,批评会像是从高压锅里爆出来的一样,和着一根硬邦邦的手指头劈头盖脸地戳在他的小脑袋上,离一百分的差越大,挨揍的形式就越充满花样——他的父母,这两个生活在农村但都有正式工作的人,对于读书和考试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执着。也许在他们那个年代,这是“出人头地”的唯一出路吧。“也不知道什么样算出人头地,我这样的好好儿地上着上着班被劝退了的,还算出人头地了吗?”

    他正走神着,一位阿姨走了过来,好像没看见付桥正在打电话的“演技”,笑容满面地说,“小伙子,麻烦你,帮我们照张相吧。”边说着手机就递了过来。付桥有点慌乱但也不好拒绝,假装匆匆交代了一句挂了电话,接过了阿姨手里的手机。

    邹大夫不出意外地站在队伍正中间,腰板挺直眼神精亮,定定地看着他手里的相机镜头,看得他心虚地以为自己“暴露”了。她一直在指挥大家:“左半边的姐妹们,左手往左前方伸,右半边的右手往右前方,来小伙子,1,2,3,照!”她的指挥有条不紊,一会儿一个姿势一会儿一个表情,并且一直是由她来喊1,2,3,眼前的儿子根本不在她的眼里,刚巧也没给他说一句话出一点点声音的机会让他们母子相认,让他设想的“惊喜”成真。

    折腾了十几分钟,几位阿姨都有点不耐烦了,邹大夫才指挥刚才的阿姨从付桥手里接回手机,手机刚拿到眼前,邹大夫就迫不及待地抢过去检查照片的质量:“哎呀天呐怎么没开美颜?这是什么色调啊你的相机太奇怪了!怎么这张我闭眼睛了还照了?明明是我喊的拍照怎么会出现这样低级的错误?……”邹大夫的挑剔源源不断,抬头试图批评一下刚才的摄影师却发现他已经消失了。付桥在发现了自己的妈压根就没认出自己之后趁着她沉浸在自己的照片时先速速离去了,他知道他不能在这儿待着,这枚也许已经出人头地的儿子一时回来也许还能看着光鲜欢喜相安无事,呆得久了,那些他早已熟悉到骨髓的贬低挑剔只会一点点把他淹没。

    他离开的步子迈得很大,只是眼睛里发酸,好像有什么东西鲠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那感觉就好像小时候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烦恼和怎么也得不到的喜悦以为长大了就能得到,然后长大了,兜兜转转走那么久那么远,却发现依然没得到,好像以后也没什么希望能得到。不管一路上努了多少的力吃了多少苦,“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他还真就越了个山丘:他那些行李细软最终的去处,付万汐,付老爷子,他的爷爷,家门前的那道岭。中午匆忙划拉了一口饭就从沈城坐城铁到地级市,从地级市换大巴到县城,又从县城坐了个摩的,下车时天已经擦黑。拖着沉重的走得都直了的两条腿,他刚刚从学校后面的岭上露出脑袋尖儿看见爷爷家那幢老旧但沉稳的大房子,就从心里觉得安全妥帖,疲累的两条腿像又换了新电池来了精神,大步朝着那幢房子走去。走了没几步就远远见着坡上一个身影朝着自己走了下来,还没等他看清楚,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我看看这谁啊?谁啊这是?大桥回来啦!哈哈哈,不提前说呢这孩子!”

    是爷爷,付桥只知道憨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爷爷,觉得眼睛有点热,趁着还没走近,抬手假装整理帽子,用袖子不着痕迹地擦了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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