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岚芝抬眸望去,目光有一丝茫然。
半空中,那血符悠悠落下,混在满地黄符中,不见踪迹。
魂妖一阵眩晕,正分不清东南西北。
几人破窗率先进来,都穿着白色云纹道袍,银色滚边镶绣秘纹,手执仙剑,年轻俊朗,正气凛然。
他们见屋内情状,纷纷拔剑对上魂妖,纵身刺来。
须臾间,魂妖被劈削砍消了一大半。
“这复生邪阵失败了。”
“此处妖气冲天,仙尊交代,彻底诛杀魂妖必须破镜,先去救下那姑娘!”
楚岚芝呆坐在楚烟如尸首旁边,听着年轻修士们的交流,她静静看着楚烟如胸口的血洞,容颜脆弱苍白如清晨朝露。
终究是……欠下了孽债。
叶皎左手执剑进了门,赶紧来拉楚岚芝手臂,见拉她不动,魂妖又极为凶恶,年轻俊秀的面庞显出焦急神色。
“岚芝,死者已逝,生者坚强,此地危险,快快与我先离开这里!”
楚岚芝置若罔闻,眼神迷茫,仿若根本不认识叶皎一般。
一弟子面色焦急,受不了两人慢慢吞吞的拉扯,正要过来将人打晕,便见着这姑娘失力般,双眸阖下,昏倒过去。
他旋即正色道:“叶师弟,正好你认得这姑娘,快些带她离开。”
叶皎目光复杂,只能颔首。
待楚岚芝被抱离此处,几个弟子扫向桌案上那一排排青铜镜,没了顾忌,剑意随心,一道道白虹划过,“嗖嗖”几声,狠狠扎向那些养魂镜。
镜子怦然破碎,发出哗哗巨响,镜片如雪,碎如飞烟。
诸多力量震荡下,屋宇轰然倒塌,一道道天光迸射进来。
魂妖们手忙脚乱,嘴里嗷嗷尖叫着,虎扑过去,一切却都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养魂镜尽数碎裂,目眦欲裂,化作万千黑影,在日光下灰飞烟灭。
一刹生存,如梦幻泡影,求而不可得。
西山日薄,蒙镇雾霭蒙蒙,荒芜无人,远山烟暝浓艳似烟霞,有鸟雀自树梢一跃,落在枯草杂乱的灌木丛中,倏地消失无踪。
半旧院落的门前栽了一株参天大树,叶子终究随着北风打着旋儿飘下来。
屋内,楚岚芝渐渐苏醒,被褥和昨夜一样温暖,有人在她身边,气息轻淡冰冷。
她睁开了眼睛,定定凝视头顶床帐,醒了还似未醒。
姜弃正守在床边,见她醒来,乌黑眸子悄然一动,不动声色打量她动静,默默起身去给她倒水。
叶皎在外面踱步,见姜弃从花鸟屏风后出来,忙探问道:“岚芝……她醒了吗?”
顾慈安肃然端坐于桌前,正在仔细研究一堆黄符,这是他从复生邪阵里捡来的,此刻闻言,也目露担忧的望过来。
姜弃垂眸,慢条斯理倒茶,掀唇回道:“她已醒了,究竟如何,你们自己去看。”
谁料叶皎和顾慈安才刚移步,便听到楚岚芝略微干涩嘶哑的声音:“你们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叶皎脚下一顿,与顾慈安对视一眼,两人默契的没有提起如何料理楚烟如的后事,但楚岚芝总要面对将来,且容她缓缓,他们终究不忍心,只好退出去。
屋内霎时寂静,姜弃一袭素衣站在床边,白皙清瘦的手指握着青花色瓷杯,杯口有袅袅热气腾起,衬得他越发面若冠玉。
他少见的目露怜悯,启唇道:“可要,先喝杯茶?”
楚岚芝依旧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姜弃说话。
姜弃不由抿唇道:“不喝吗?那我……”
“你说,”楚岚芝忽地开口问他,“楚烟如究竟为何会来蒙镇?”
姜弃见她神情,似乎是真切的疑惑,于是回道:“梁帝下旨,指定丞相亲自巡查十二镇之乱。”
“梁帝……”楚岚芝轻声讥讽道:“楚烟如堂堂一州之相,如何轮得到他上一线?”
原书里楚烟如并没有被派来,梁帝再如何忌惮丞相,也没有真的这般气急败坏,让擅在权谋的丞相去处理妖邪祸乱。
等等,是有一点不同的。
楚岚芝眼神愈发显得凉薄,如万仞冰雪,不可消融。
那便是她彻底得罪了梁姬,杀了王公贵族的魔仆,并且抽身事外,嫁祸于人。
以梁皇室人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么可能任由她戏耍,总有人要替她承担点什么。
所以……
楚岚芝僵硬的闭上眼睛,不愿再深想下去。
姜弃见她又闭口不言,脸色苍白似在难过。
人比魔命短,人世不过百年,只要是人,终究是要死的。
这不过死了个爹,这爹还是自寻死路,无父无母的姜弃不明白楚岚芝为何要如此。
那张一向生气蓬勃的小脸此时苍白脆弱,眉头紧蹙,如一株接近枯萎的鲜花,又如蒙上阴影的皎月,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鬼使神差,他敛眉道:“别难过……”
耳边的嗓音清冷如水激玉石,捎带罕见的安慰,却让本来羞惭万分、沉痛万分的楚岚芝忽然找到了发泄口。
如今的一切都怪姜弃!
要不是他当初出手狠辣!
要不是他将贵族魔仆一击毙命!
要不是他惹怒梁帝!
楚烟如便不会早亡,她也不会落到“始作俑者”的境地罢!
无论在书里还是现在,楚烟如都是被姜弃害死的!
似乎终于寻到合情合理的脱罪借口,她怒从心起,狠狠掀开被褥,纵身暴起,纤纤玉指一把擒住姜弃修长的颈脖,面容狰狞地将他压在地上,骑在他身上要活活掐死他。
“你让楚家得罪皇室!都是你的错!”楚岚芝大声斥责道。
姜弃眸子一僵,被掐得微微仰着头,他冷冷的笑了声,几乎瞬间明白了楚岚芝的意思。
两人竟能如此“心意相通”。
楚岚芝喘着粗气,摁住姜弃的脖颈,她压根提不起任何杀他的心思,血契不断压制她的杀气,提醒她,这是与她血脉相连的魔仆,不得对其动杀心。
姜弃同样无法反抗,修长身躯自暴自弃的躺着。
他甚至不由自主去扶稳楚岚芝的腰,防止她欺负他时脱力倒下,动作雅致,小心翼翼如同抚花。
青年容颜极好看,精致五官如同上天细细描摹的画卷,像极了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又毫无矜夸之气。
一双眼睛生的更是绝,眸色漆黑,如同深不见底的万古寒潭。
此时的姜弃别说违逆之举,甚至连屈辱之色都不见。
像一只案板上的鱼,安然适应了自己的境况。
良久,他凝视着楚岚芝气急败坏的脸,讳莫如深道:“若你希望如此,便是如此。”
不过揽罪而已,他身上的罪恶,岂是一桩两件的事。
姜弃无所谓的想道。
楚岚芝慌乱的神情顿住,缓缓松开了手,长身站起来,她小脸莹白,衣服纯白,手指雪白,整个人出尘绝世,在这荒寂野村,竟分不清是人是妖了。
姜弃一瞬不瞬看着她,竟片刻移不开眼睛。
他肆意轻笑起来,也不知想到何种不可见人之事。
楚岚芝斜睨他一眼,颇有些难堪道:“事已至此,许是命有此劫。”
言罢,她转身上床,合衣而卧,对姜弃疲惫道:“明日启程回商都,将爹的……尸身运回与娘合葬在一处。生而同寝,死亦同穴,应是所愿。”
“是。”姜弃整理衣襟起身,垂下长睫,遮掩了眸子里的莫名意味。
深夜子时,乌云遮月,山中昏暗无光,瘴气重重。
蒙镇前的大江涛涛涌动,一只獐兔在岸边觅食,窸窸窣窣,忽地,它目光移到江面,呆呆往江中一跃。
很小一声“扑通”,江水淹没吞噬了这一只小獐兔。
周遭静谧不久,一道玲珑身影从树林中缓缓走出,满身白色单衣,如同即将乘风归去的谪仙,待看她神情,却呆愣无神,如同那只入水的笨獐兔。
楚岚芝翻过手掌,双眼无神的看着掌中白玉珠,这珠子不大不小,圆润剔透,在暗夜中泛着幽幽光泽。
有一道男子声音在她耳边不断道:“跳下去,就在下面,求求你,求求你……”
悲哀的求助声渐渐急促尖锐,刺的楚岚芝脑袋疼,她默默走到江边,白色裙琚扫过路边野草野花,清清淡淡便留下一路艳色风华。
正当她要跳入江中,暗处,顾慈安与叶皎飞身而出。
顾慈安挟着人手臂,将楚岚芝拉回来,安置在江边一株老树下。
“幸好我与师兄夜里一直在外面守着,”叶皎一声叹息,痛心道:“生命可贵,岚芝,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若觉得无依无靠,你大可将我与师兄当作哥哥,亲人……”
顾慈安负手而立,抬头看着无星无月的黑夜,不知为何想起家中往事,他较楚岚芝的处境竟然如此相似,物伤其类,悲怆令他无从开口,只好沉默立在一边。
楚岚芝在叶皎喋喋不休的劝说中清醒过来,她恍然明白自己方才居然想跳江,一时震惊看向手中的惑灵珠。
“叶仙师,你且停停,我并没有寻死,”楚岚芝扶额解释道,“是惑灵珠在蛊惑我跳江!”
“惑灵珠?是那蝶妖交给你的?”叶皎疑惑道,看向白色玉珠。
楚岚芝颔首答道:“不错,冥蝶拜托我将她和紫萼的尸骨带回深渊。”
一道年轻清冷的声音忽道:“魔一旦彻底死亡,并无尸骨。”
三人立马向来人望去。
黑压压的山林中又走出一道冷削身影,满身青衣,并未束冠,三千青丝以白色云纹发带草草挽了一簇,一副从锦绣堆里钻出来的凌乱模样,风流是风流,姿态却直冷漠到骨子里。
楚岚芝放下戒备,冷哼道:“你如何寻来的?”
姜弃衣袂轻扬,人已经轻飘飘来到楚岚芝眼前。
他伸出手,那手白如玉,节骨分明,拂过楚岚芝裙摆,沾了星星点点的青绿荧光。
清俊隽秀的公子唇畔轻笑:“姜弃时刻担忧主人安危,此地波谲诡异,故不得不使些小手段以防万一,主人大人大量……”
楚岚芝打断了他的话头,冷道:“你方才说,魔物死后没有尸骨?”
“深渊魔物是如此的,”姜弃想起自己在深渊里杀掉的魔,道,“彻底泯灭于世间后,只剩魔气。”
楚岚芝忽然问:“你也是这样吗?会死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