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

    楚岚芝脚步匆匆,来到商都一家有名的打铁铺。

    进门后,她的脸色已恢复正常。

    打铁匠见楚岚芝衣着不凡,满脸带笑连忙迎过来,很是热情的接待。

    楚岚芝问了几个诸如“铁鞭如何藏暗器”之类稀奇古怪的问题,便转入正题。

    楚岚芝指尖点着桌面,一本正经:“我想打两把铁剑。”

    打铁匠满口答应,脸上堆满了笑:“不知姑娘有何要求?”

    楚岚芝略略沉吟:“轻便,锋利,外观讨巧些。”

    待办完事,楚岚芝独自走出门,沿着人潮拥挤的街道走回家,一路走,一路细细欣赏商都城的风景。

    正值春日,风和日丽,微风徐徐,空中柳絮争先恐后往人脸上扑,行人面目祥和,叫卖声声不断,一切显得那么生机勃勃,连日来楚家带给楚岚芝的阴霾一扫而空。

    “啊呀——”

    忽然,平静思绪被打断,有人从背后重重撞了楚岚芝一下。

    楚岚芝眉头一锁,转身看向那人。

    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正满面歉意回望她。

    “姑娘!实在抱歉,在下莽撞了。”

    青年一身锦衣华服,容貌阴柔俊美,腰挂玉佩丝绦,谦谦君子的做派,正向楚岚芝礼貌拱手。

    楚岚芝收回打量的目光,也不想追究这宽阔大路为何独独撞她,朝他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转身要走。

    那青年却伸手拉住楚岚芝的袖子,温和问道:“在下柳寒烟,敢问姑娘芳名?”

    昔日话本小说里才子佳人惯用的初见对话。

    楚岚芝挑了挑眉,心里明白过来,怪不得,原是搭讪的公子哥。

    可惜她不吃这套,于是正色道:“公子,小女子姓洪,名妮婉。”

    柳寒烟顿了顿,立即笑道:“姑娘人如其名,分外温婉美丽。”

    楚岚芝干笑几声:“哪有哪有,若无其他事,小女子就告退了。”

    这是要走的意思,谁知这柳寒烟不知趣,上前阻拦:“姑娘,可否告知府上何处,改日柳某登门致歉。”

    “小事而已。”

    楚岚芝心里有几分奇怪,用力抽回衣袖,连连告退几步,弹了弹衣袖,才转身离开。

    柳寒烟立于原地,倒也不尴尬,若有所思望着楚岚芝离去的纤瘦背影。

    一人突然从人群中钻出,恭敬立在一旁,低声道:“二公子,这便是楚岚芝。”

    “嗯,”柳寒烟收敛笑意,淡淡道:“倒是有趣。”

    言罢,柳寒烟也转身离开。

    萧爽一边随他走,一边禀告道:“今晨闻讯,大公子那边已动手了,鱼儿很快上钩,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柳寒烟长叹一声,话语轻轻散在风中:“楚子轩外强中干,不足为惧,倒是今日这个娇小姐,看似柔弱,实则拒人千里之外,怕是油盐不进啊……”

    自从决定参加百青荟后,楚岚芝便打定主意好好修炼自身。

    岁月如白驹过隙,无声流逝。

    此时,九州因千年前的神魔大战耗尽天地灵气,是末法时代。

    寻常人毫无修为,有些仙缘的也都是“筑基”以下,是为“练气”,与常人大差不差。

    九州中,只有仙门有灵脉可供修炼,令人神往。无数人想进入仙门,可惜能被择入仙门的人才,万里挑一,凤毛麟角。

    待到百年后,九州大陆休养生息,各处灵气渐渐重新涌出,才算真正成为修真界。平民百姓皆可修仙,散修满地跑,那时的仙门择徒便如大水漫灌,沙里淘金了。

    可惜这一切终将被魔神终结。

    楚岚芝可以感受到灵气,姑且也算作“练气”。但她之前心术不正,杂念多,修为薄弱,在商都贵族中是赫赫有名的“废材”。

    而今,这“废材”突发奇想,决心不过度依赖魔仆的力量,坚定要踏上道途。

    这可有些“贻笑大方”了。

    这日,天光灿然,楚府后院叠石成山,林木葱翠,花香柳色,郁郁纷纷。

    舒心亭,楚溶月一袭轻薄黄衫,头戴白花,支颐坐在亭中,漫不经心观看楚岚芝练剑,她显然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向手边摆着的一盏琉璃灯。

    楚岚芝眉眼轻灵,素钗春衫,身形犹如扑闪的蝶,一招一剑有模有样。

    几月前,顾慈安赠给楚岚芝一本剑谱,名为《月隐梅花》,剑招灵活,变化莫测,如雪色月光下若隐若现的梅花,很是适合她,于是楚岚芝这段日子正在潜心研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苦练剑。

    楚岚芝正划拉着剑招,瞥见一高挑身影渐渐靠近,握剑的手一顿,剑身微颤,横扫出的剑风不觉在亭柱破出一道深痕。

    “姐姐?这是练成了么?!”楚溶月懵然一醒,激动喊道。

    楚岚芝收回剑,不尴不尬的回应:“欲速则不达,差点练岔气。”

    楚溶月长叹一声,耸肩坐下,摸着琉璃灯的流苏,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楚岚芝侧过眸,定定看向来人。

    来人身量修长,宽肩窄腰,挺拔如春日白杨,年轻又富有朝气,任谁来看都是日后迷倒万千少女的气质。相貌更是肤白如玉,乌眸似墨,风姿艳绝。

    一看见楚岚芝,他俊美的眉眼间立马浮现温雅惑人的笑意。

    “主人已练了好几个时辰,不如歇歇罢。”姜弃说着,拿出墨兰锦帕给她擦汗。

    楚岚芝看着眼前指节分明的玉骨手,闭上了眼只嘴硬道:“我不累。”

    “可你已经练了大半日,”姜弃俯身,漆黑的乌眸温柔似水,“并且,你半日未搭理我了。”

    若是几月前的楚岚芝,可能还会对他这般惺惺作态嗤之以鼻,并且立即打他一顿。

    可现今,楚岚芝无力扫了他一眼,乖乖移步亭子坐着了。

    俗话说,美色可杀人。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死在色字刀当头,原本楚岚芝还没有那么感同身受,如今瞧瞧这容色艳绝的温润公子,楚岚芝瞬间能理解那些历代“得美人如此,夫复何求”的昏君。

    那是一种被温柔乡绊住脚的感受。

    推不开,不想推开。

    从十二镇归来后,姜弃已向她表露过心意二十次,衣着寸缕躺在她榻上五次,为她夜读掌灯五十五次,给她梳妆簪花六十六次,替她处理难事七十九次……很难相信,一个天生恶人会为谁甘之如饴当牛做马。

    除非,除非姜弃真的对她动了心?

    也不是绝无可能。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一个天性浪漫的小说作者,也会倾向于相信……爱吧。

    楚岚芝谨慎的想着。

    姜弃做事井井有条,和此人性情一般,讲究快、狠、准。再繁杂的事情到他手里,都能被他抽丝剥茧,处理的极好。

    魔神基因实在太优秀,楚岚芝认命的坐在亭子里,吃着少年魔神亲手做的梅花糕。梅花糕入口即化,清甜四溢,眼前少年满目温柔,晚风拂柳,楚岚芝的昏头之感愈发加重。

    楚溶月正襟危坐,面上胆怯,哪敢去拿东西吃,于是她呆呆看着楚岚芝吃。

    但越看她越觉得不对劲,这冷面魔物为何对嫡姐这么好?岚芝姐姐好像也在逐渐接受他……又想到崔清河待她始终不冷不热,不由懊恼起来,恨不得也给崔清河下个血咒。

    若她嫁入崔家,定能借助夫家之力帮衬如今势单力薄的姐姐。

    左有郎君相伴,右有姐姐笑颜,岂不快哉!

    楚溶月越想越激动,拿起八角琉璃灯道:“姐姐,今日花朝,也是神诞之日,我想去走月亮为爹爹祝祷,也为您祈福。”

    走月亮,梁地风俗。

    妇女姑娘盛装出游,提灯互相往还,去庙宇尼庵上香祈福,鸡犬喔喔鸣吠,犹如婆娑月下,将琉璃灯悬在庙宇长廊,一盏盏与花相照,花光灯影,比龙宫夜宴还隆重。

    传说,这会为家人带来吉祥好运。

    楚溶月这几日经常在楚岚芝耳边唠叨,楚岚芝耳朵已快听出茧子,见怪不怪道:“去吧,万事小心。”

    楚溶月眼睛转了几转,扑上前讨好道:“不如姐姐与我同去?”

    楚岚芝一顿,下意识看向姜弃。

    姜弃垂首看着她,青年清凌凌的眸子里带着笑意。

    “岚芝姐姐,”楚溶月开始抹泪,“自从爹逝世,再未见你开颜,溶月甚是担忧,不想姐姐忧思过重,伤及身体……”

    拒绝“唐僧念经”的楚岚芝拍板,遂了楚溶月的愿。

    午后下了场小雨。

    念着仍是戴孝之期,楚岚芝简单梳洗打扮一番,穿了身淡色半旧衣裙,腰间悬剑,发上全无珠钗簪花,只用白色绸带固定住些乌黑发丝,一身行头倒也显得干净文雅,取了把青色油纸伞,便抬步出了门。

    花朝节,长街堵的水泄不通,行人摩肩擦踵,商都城似乎永远都那么热闹。

    反正目的地在仙君祠,楚岚芝特意寻僻静小道走。

    可楚溶月偏偏不依,目光闪缩着要走大路,直囔囔着走小路不庄重。

    楚岚芝捂了捂耳朵,烦不胜烦,下了定论道:“那分开走。”

    楚溶月虽然不满,但终究带着几个仆从沿大道离开。

    姜弃自然和楚岚芝一块走。

    两人沿路慢慢走着,谁知半路又下起小雨,丝丝细密雨帘争先恐后从避雨亭檐倾泻而下,地面雾气腾起,野草花青翠欲滴,勾勒出山水墨画般的幽境。

    楚岚芝懒懒靠着亭柱,芙蓉面玉色般白,她眸光澄澈,盯着远山被阵雨亲昵的一塌糊涂。

    百无聊赖的闲适中,目光又移向一旁凭栏站着的青年。

    那人提灯而立,竟正盯着她,乌眸沉若幽潭,唇红齿白,在一片水雾色中如闯入的谪仙,容颜惑人夺天地之色,真是清冷又稀奇秾丽。

    勿怪日后无数人追随于他,拜伏于他脚下。

    楚岚芝不合时宜的想起,有一日晚上,她企图以酒解忧,半醉之际,有人来照顾她,她却好不知趣,将双腿踩在人家双肩。

    不断推拒拉扯中,她听见少年极为兴奋的声音,就贴在她耳边,气息滚烫灼热,不断问着“能真来一次么?”

    “主人。”

    姜弃突然出声,清冷好听的声音突兀拉回飘远的思绪。

    “大胆!”楚岚芝瞬间蹙眉,话已出口,她下意识张张唇,以咳嗽掩饰尴尬,“咳,咳,呃……何事?”

    姜弃问道:“你在看什么?”

    明知故问,楚岚芝就不如他意,挑眉看向亭外山川湖色:“探看春意。”

    春意?

    姜弃转眸也看向连绵远山,朦胧雨雾里。

    八角琉璃灯边红线吊坠被微风轻拂,缠绵在白皙修长的手指间,他忽然温柔认真道:“世间多不平,你看春意,我却只看你。”

    楚岚芝凝视他秀丽绝伦的侧脸,只觉胸中一动,心脏剧烈跳动。

    她不由深吸一口气,心神不宁,飞快垂下眼,拿油纸伞不住戳着地面。

    姜弃如今能影响她,这真不是个好兆头。

    四周寂静,苍天孤冷,只有雨滴落在地面、树梢的沙沙声。

    楚岚芝内心突然升起一股孤勇,她蓦地抱住姜弃,忍耐着百般情绪,轻声向他道:“对不起。”

    姜弃一时僵住,但并未抗拒,相反,他几乎立刻搂住人,以完全占有的姿态,一双鸦羽长睫缓缓垂下,泛着盈盈水色的指尖轻轻触碰楚岚芝脖颈间的发丝。

    精致的琉璃灯掉在地面。

    姜弃的薄唇浅浅弯起。

    总算……得到了她。

    她身体的温度很暖,她的气息很香,这个拥抱比他们第一次相拥,实在温柔和睦许多。

    他第一次为他人做了这么许多,花尽心思,如今可算水到渠成。

    毕竟夺得一个凡人女子的心,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青年面若冠玉的脸上带着深沉的恨意和扭曲的得色,他忍不住猜想,此刻怀里的这个人应万分悔恨先前对他的所作所为。

    不,还不够,他还要她痛哭流涕,要她对他难舍难分,要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要她掏心掏肺、剖心摧肝——

    亭外雨意凉凉,亭内暖意融融,亭中两人就这么无声相拥许久。

    雨势渐消,楚岚芝率先起身,她撑开二十四骨天青色油纸伞,背朝姜弃长身而立。

    “你走罢。”少女俏生生的声音从伞后传来。

    姜弃蓦然抬首,五指紧紧攥起,水眸深处划过一丝震惊和错愕。

    良久,青年带着哭腔询问道:“你赶我走?为什么,我犯错了么?”

    “你走,远远离开梁地。放心,我不会派人追查你,你费尽千辛万苦从深渊来,不过想要自由,今日,我便还你自由之身。”

    楚岚芝声音淡漠无比。

    湿润晶莹的水滴从紧绷的伞骨面悄然划落,一滴滴无声落在地面。

    姜弃看不见楚岚芝的神情,他指尖僵硬,怀中冰冷,心中戾气肆虐,更是难以置信,只觉楚岚芝从未变过。

    她一如初见般,无情,冷漠,疏离。

    姜弃怒极反笑,忍不住讥嘲:“那血契呢?我的性命与你绑在一起,我们还要一同参加百青荟……”

    “我自会去九连解契,百青荟我也将一人前往。”

    楚岚芝低眸,认真解释道:“他日我拜入九连修道,定会设法让九连神尊解契,若你不信,我可当即立下血誓。”

    解契。

    这是楚岚芝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经过婆娑梦境和九凰之事,她只能换一种方式,比如阻止姜弃进入九连山,这样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便远远将他驱逐,与他斩断纠葛,因此她会参加百青荟,连月苦练剑法,待她拿到九连历练机缘,求见神尊,解开血契,她便与姜弃死生不复相见。

    简直完美。

    楚岚芝松了口气,继续道:“天地广阔,大好河山,姜弃你定也不甘心日日困于一隅,对么?”

    “倘若我甘心呢?”姜弃面带笑意眼带杀气的问。

    “你说心悦我,”楚岚芝轻轻哼笑一声,她抬起伞面,面容冷淡,眼神轻蔑地看着他,“可我有曾说过喜欢你么?”

    姜弃愣在原地,心中如遭重击。

    她不喜欢他么?那这些日子算什么?镜花水月?

    青年不敢眨眼,神情紧绷,似乎不想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你有没有想过,你是魔,而我是人——”楚岚芝也不想与他结仇,语气硬邦邦的,冷脸道:“你的喜欢于我而言十分困扰,我不会喜欢你,不要再生出僭越的心思。”

    “只因我是魔?可我只求待在你身边……”

    姜弃自嘲的笑出声,面色苍白,如盛朝露的双目紧紧盯着楚岚芝,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或者,您只是嫌我卑微低贱,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吧?”

    楚岚芝抿唇,移开目光:“我未曾这么想。”

    姜弃乌眸深不见底,水色如同碎裂星光:“我只问你,是否铁了心赶我走?”

    楚岚芝没有丝毫犹豫:“是。”

    静了半晌,当楚岚芝以为姜弃会拒绝时,她听见青年低沉的讽笑,带着怒气和浓浓失望。

    那人冰冷道:“那便祝楚小姐今后多多保重,福泽无双。”

    楚岚芝不吭声,没有回首。

    空气一阵剧烈波动,四周寂静无声,独属于姜弃的冷傲气息再不可寻。

    他走了。

    楚岚芝吐出一口气,心下竟有几分怅然空落。

    她弯腰捡起琉璃灯,细心整理好灯角悬挂的流苏,走出亭子看牌匾,记下这亭子名为“洗心亭”。

    她暗自想,楚岚芝,既然你两世为人,不如从今天的洗心亭起,洗心革面,接受命运,试着重新做个好人吧。

    山林空气沁人心脾,素衣少女虽然唇色苍白,但还是露出真心笑容,一步步踩着泥泞小路,撑伞提灯离去,

    她没回头,因此她没看到,偌大洗心亭被罡风魔气吞噬,割裂坍塌成一堆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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