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府，门庭冷清。

    芝兰轩，院内悄然无声。

    楚岚芝推开姜弃的厢房门。

    姜弃一向不许仆人来替他打扫屋子，从来都是他自己打理，十分让人省心。

    屋内布置摆设简洁干净，只窗柩旁放置了两盆玉色兰花，晒着阳光，生机勃勃。

    多宝格内没有奇巧珍玩，反而摆了好些厚厚的账簿，桌案上也是，尽是楚岚芝蛮横霸道地塞给姜弃帮忙处理的。

    一切丝毫不乱，井井有条。却皆与楚岚芝有关，仿若此屋主人正为她而活。

    青灰帷幕垂遮的架子床上，那人脸色苍白的躺着，双目轻阖，陷入沉睡，长睫在眼底落下斑驳光影。

    楚岚芝将热气滚滚的汤药摆在一边，坐于榻边望着他，面上愁容淡淡。

    这几日，姜弃胸膛上的伤口未见愈合，血肉重生的速度极为缓慢，时而溃烂撕裂。

    本不应如此，但叶皎说，凡是因怪所伤，若想化去晦气，必得服下一味最重要的药，名为忍冬红莲。

    顾名思义，此种药植顽固生长于三九寒冬里，受冰霜凛风涤净，莲花足足有二十四瓣，盛开时色泽嫣红，清香远溢，可除尽邪祟污秽之气。

    但麻烦的是，忍冬红莲已被九连掌门当做今年百青荟的奖赏，它将会被赠与此次百青荟的魁首。

    她必须一举夺魁，才能夺得此药。

    想在一众青年中脱颖而出，实为艰难，且这种抛头露面、锋芒毕露的行径，定会引来许多不必要的嫉恨。

    正暗自沉吟，楚岚芝觉察到一道明亮目光，原来床上人已醒，睁着那双氤氲雾气的眸子，正含笑瞧着她。

    四目相对。

    眼前笑颜直冲过来，可真真是三千绕指柔，抓挠得人心中直发痒。

    楚岚芝轻扬眉，转过眸，越显欲盖弥彰。

    她将药端在手中，垂下头道：“姜弃，你先乖乖喝药，今日我要去参加百青荟，可没时间给你消磨。”

    闻言，姜弃笑意微敛，严肃问道：“你一人去？”

    “嗯，张嘴。”楚岚芝拿着青瓷勺，喂到他唇边。

    姜弃沉着眉眼启唇，一口一口喝下。

    一碗苦药很快见底，楚岚芝放下瓷碗。

    她懒洋洋地瞧着姜弃昳丽的眉眼，突然道：“其实，若那日是真正的斗神鞭，你将神魂俱灭，纵使你是魔物，我还没见过谁上赶着去神魂俱灭的……”

    姜弃怔了怔，刚喝过药的唇瓣水泽盈润。

    楚岚芝眸子微眯，心底惊奇自己何出此言。但她还是继续道：“如此想来，血契之力真是强大，能令一人为另一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改日定要探究探究。”

    姜弃凝视她良久，忽地苦笑一声，才缓缓道：“楚岚芝，你以为我每每舍命救你，都是因为血契么？”

    “不然？”楚岚芝故意问。

    她语气停顿住，特意等着这人说话。

    姜弃道：“与血契无关。就算没有血契，我也会护你周全。你若出事，我会尽全力去挽回，直至我姜弃断了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

    “哦？”楚岚芝喉头一紧，下意识发出一声疑惑。她紧张地摩挲手指，“那你为何如此呢？为何……”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喜欢你，心悦你，爱你，会永远追随你。”姜弃黑眸深邃，直白坦荡地道：“就像你常日里爱看的话本所写，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楚岚芝吓得深吸一口气，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唇，避免他再说出什么令人心神大乱的话来。

    前世里，她半生孤苦无依，没有出色容貌，没有高贵出身，性情刁钻，行事无端。无人这样直白而热烈地与她告白，无人说过爱她。

    她也自知不配。

    都说爱是有条件的。你必须捧出一颗真心尽心尽力待他人好，或者你自己优秀，才能吸引他人之爱。

    但她不愿。为何非要她做出点什么，别人才爱她。

    她想，一定有人无条件爱她。若没有，此生便罢了，单身万岁。

    ……她果然一直孤身一人。

    直到穿书后，这邪魔与她一般偏执恶毒，两人时常斗智斗勇。如今她待他也不算好，而且家境落魄，甚至无情赶走他，他居然仍然偷偷跟着她，没有条件的、没有前提的、主动热烈的，口口声声说会爱她，护她。

    这太上头了。

    一股热血从胸口涌动，直冲脑门而去。她明白这叫，热血沸腾。

    她承认，她太缺爱了。

    以至于一点点光出现，纵使这大概率是假，她也愿意放纵一回心意。

    “我为你去取忍冬红莲。”

    楚岚芝明亮的水眸微动，如一池春水被搅乱涟漪，再看她耳尖，已然红透。

    “好，我等你回来。”

    姜弃清隽地笑着，寒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深色。

    楚岚芝脚步踉跄离开后，屋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姜弃捂着心口坐起身，低眸看了眼伤痕。漆黑目光便落在窗边亭亭净植的白玉兰上，微风轻抚下，细嫩花瓣轻轻摇曳，明亮通透。

    他莫名有几分晃神。

    须臾，一团黑雾自窗外窜入，“啪嗒”一下合上窗户，室内一点光也不见，黑暗衬得姜弃那张俊美的脸阴凉冰冷。

    那团黑雾中，邪戾魔气腾腾翻涌，它化作一张恶鬼般狰狞的脸，正是天魔。

    天魔这段时间一直在休养，修为恢复不少。他也隐隐记起来生平之事，最为牵肠挂肚、最印象深刻的是，他似乎有个女儿，还被封印在某个地方，他急切地想见到她。

    “方才本王全听见了，”天魔狎昵地笑了一阵，称赞道，“没料到你竟是情场高手，温柔情话信手拈来，让这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芳心沦陷，倒有几分本王当年风流。”

    姜弃掀唇冷冷一笑，手指间紫玉环泛着冷光。他从枕下拿出一本话本，漫不经心翻到上回读的章节。

    天魔见他不理，顿时恼怒，恶声恶气道：“不过你别得意忘形，对她心软。按之前的计划，下一步，只要你将她睡了，用本王教你的双修逆转之术，血契便会颠倒，到时你便是主，她便是仆，位置颠了个倒，岂不任你为所欲为！”

    姜弃面无表情，闲适淡定又翻了一页。

    “姓姜的！”天魔怒吼一声，想冲上去把他的书撕了，“你有没有在听，到时，你可要信守承诺，放我出去！”

    姜弃阴沉地望向他，血眸似笑非笑，极为暴戾恣睢：“又敢聒噪？”

    这魔太可怖，甚至对他隐隐有血脉压制。天魔心里发憷，立即噤若寒蝉。

    姜弃收起凶狠神色，目光落在话本上，从容道：“你替我去找一个人。”

    天魔道：“谁？”

    姜弃面色温柔蕴藉，淡淡道：“一个老道，名为洪天一。受了伤，跑不远，应就在仙君祠附近。”

    天魔畏畏缩缩地问道：“找到他，然后呢？带他来见你吗？”

    “不必，”姜弃面不改色道：“直接杀了他。”

    天魔大吃一惊：“他得罪你了？”

    姜弃不答，反而抬眸恶劣地笑了：“我们杀人，需要理由吗？”

    确实不需要。天魔虽未被放出，但以魔魂到不远处杀个伤重之人，如杀鸡取卵，轻而易举。

    天魔在仙君祠不远的一处村庄寻到洪天一。

    那个耄耋之年的老头，正顶着乱糟糟的花白头发胡须，手里握着几节断鞭，疲惫靠在一户人家后门，以柴木堆遮挡身形。

    天魔惊奇地发现，这洪天一竟然在偷看一个老太。

    虽说男人本色，天魔也不得不敬佩这种“老骥伏枥”的老头，于是津津有味地蹲在旁边看了一阵。

    老太身躯佝偻，容颜苍老，老态龙钟，天魔实在看不下去。

    他们魔物修为越高，寿命越长，容颜不老；而凡人，几十年就老的不堪入目，满脸的皱纹，沧桑的疲态。

    洪天一静静看着院中老太太，看着她打水、浇菜、晒太阳。他很满足地看着，脑子里回忆起老太太年轻时，他也正年轻。

    “小洪道长，他们都这么叫你，我也这么叫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啊。”

    少女笑吟吟地说，略有些羞涩，脸庞丰满红润，目光温暖，厚实有力的双手证明她是个极为勤劳、健康、善良的姑娘。

    “小洪道长，这些都是我家里种的白菜萝卜，特地送来给你，不要嫌弃哦……”

    “洪道长，修仙不能娶妻生子吗？修仙究竟有什么好啊？”

    “洪道长，我要成亲了，可我不喜欢那个人，爹妈非逼我，洪道长，你可不可以带我……”

    姑娘话没说完，就被他铁青着脸轰出去。

    他站在道门内，心里默念道经，耳朵清清楚楚听见她的啜泣声，幽怨、委屈、难过。

    他莫名也很难过。

    但仍旧未打开门，那时不愿也不敢听完她的话……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他孤独地躲到这里，想再见见她，但又一身狼狈，不愿让她看见。

    空气骤然紧绷，天魔不耐烦地动了手。

    周遭魔气骤降，洪天一瞳孔猛缩，似有绞索套牢了他的喉头皮肉，狠狠一勒。他半弓起身，像一只濒死的鱼跳起来。

    他无力松开手，断鞭一节一节掉落在地。

    院里老太发现这里动静，大叫一声：“谁？谁在那里！”

    洪天一心脏不住颤抖，不，不能让她看见他的恐怖死相，会吓着她。

    老太胆小，眉心直跳，颤巍巍捂着心口，扶着藤椅大喊：“念一，过来啊！”

    念一？

    洪天一蓦地瞪大眼睛，看见一个青壮年男子从木屋内笃笃跑出来，搀扶住老太太。

    风很大，他眼角突然落下泪来。将最后一点微薄修为灌入斗神鞭，烈火沿着金鞭吞噬，似乎也吞噬了他悲哀的一生。

    “轰——”

    一声惊天巨震，洪天一自爆了。

    天魔悻悻然，败兴离去。

    平白无故如何有巨响？名为“念一”的男人吓得面如土色，小心翼翼过去探看。

    杂乱的柴火堆里，一地突兀的黑灰，有个小物什在满地狼藉中金光灿灿。

    他用柴木挑拣出那东西。原是一根雕刻成小白菜模样的金钗，格外精巧，璀璨可爱，看得出打造之人极为用心。

    男人心中疑惑不解，将金钗呈交给老太太。

    老人无声端详它许久，忽地滚滚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