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险恶

    一夜之间,楚氏全族三百余口,尽数受株连横死,连一条狗都没留下。

    翌日,天边第一缕日光透过浓云,照射白玉巷一片怵目惊心的焦黑废墟。

    若有人路过细探,恐随处可见狰狞的断壁残垣中,一簇未熄尽的烈焰、一块惨白骸骨、一片猩红碎肉,便觉肩上沉甸甸如有恶魂栖居,惊然色变,吓得夺路而逃。

    正当商都人心惶惶,众说纷纭之际,梁州朝廷遍地发檄文,正式公告天下,揭露此事的来龙去脉。

    檄文上头端正郑重盖着梁州王印,份量可见一斑。

    原来,这楚氏灭门惨案并非天降横祸!而是事出有因。

    檄文大致说,前丞相楚烟如来历不明,因才华过人被梁帝委以重任,可没料到,此人背地里的真实身份竟是荆州废太子!

    他逃潜入梁,权柄在握,鱼肉百姓,疯狂敛财,甚至在府内私造了一座堆满金银财宝的宝库;残害忠良,驱逐朝堂有识者,进谗言将谢氏一族流放外地,恣睢独断,结党营私,目中无人……

    更可怕的是——

    楚烟如亡故后,其庶长子楚子轩包藏祸心,为求取富贵,回荆州皇室认祖归宗,竟不顾梁州恩义,勾结荆州皇族,暗度陈仓,将梁州机密情报泄露给荆州,意图窃国害民!

    此行此举,简直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万幸,梁帝英明神武,及时察觉,速清奸邪,才未让荆州楚氏的阴谋得逞,维护梁州一方安宁。

    为扬梁威,檄文还说,梁太子梁成业即日将带兵攻打荆州边境,势必拿下荆州五座城池!

    这檄文无疑给了全天下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但也如一颗深水炸弹,炸的众人体无完肤。

    楚家人算是彻底身败名裂,永世难以洗白。

    有人无法接受。他们向来敬仰的一代名相楚烟如,竟是外州皇室血脉,并且在梁州指点江山足足二十多年。

    有人登时翻脸。将家中珍藏的楚烟如著撰、墨宝、画像通通付之一炬,恨不得吐上一口痰、踩上两脚去轻贱。

    恼羞成怒者,冷嘲热讽,怒骂不绝。

    坊间流言甚嚣尘上,自是少不得对楚家的口诛笔伐。如今那楚家便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很快,距楚家灭门已有二十日光景,梁太子之军竟然势如破竹,一鼓作气连下三城!

    前线大捷有效缓解了人们的憋屈。

    人们也骂累了,但心还未消停,时常去茶馆酒楼里听评书,听说书人眉飞色舞讲述楚家灭门这件惊天动地的奇事,还有那些依着这桩时事迅速杜撰出来的离奇故事,浅作茶余饭后的消遣。

    这日,天儿闷热。妙音茶馆里却座无虚席,坐满了伸长脖子等着听故事的老百姓。无他,只因这家茶馆的说书人说书时,抑扬顿挫,感情充沛,情节曲折,十分受大家欢迎。

    今日说的,正是连日来震动九州的楚氏案。

    台上,一身灰黑布衫的老头轻抿清茶,放下白瓷茶盏,“咳咳”提了两声开嗓,便声音洪亮道:“诸君稍安!上次小老儿说到,楚家灭门之日,正是那楚溶月出嫁之时。”

    众人斟好茶,屏息以待。

    “那夜,楚溶月被崔家公子掀了盖头,正盈盈娇羞,欲往新郎怀里扑,谁知外头突传一声震天怒吼‘出来!奸细之女!’,崔大人带着两个家奴踹门而入,扯住楚溶月发髻,粗暴无比地将人拖了出去!”

    “火把重重,众人将她围了一圈,嘴里喊打喊杀。楚溶月发髻散乱,泣涕涟涟,不明所以,忙问‘妾身究竟犯了何事?’崔大人冷哼一声,将楚家叛主被诛之事和盘托出。楚溶月越听粉脸越白,直听到楚家被灭门时,美娇娘已是脸色惨白、浑身战栗。”

    “崔大人冷冷命令立在一旁的崔清河,要他立即杀了奸臣之女,以证崔家清白。楚溶月泪眼朦胧看向崔清河。一向循规蹈矩的崔公子接过长剑,在楚溶月闭眸待宰时,竟提剑一劈,生生逼退众人,道‘溶月与我已结发拜堂,同生共死,我绝不会杀我妻子!’崔大人霎时气的七窍生烟,摇摇欲坠,怒骂逆子!”

    听众唏嘘不已,抚掌而叹。

    这崔清河当真痴情种,竟为了一个女人,忤逆尊长,无视家族名誉。

    楼上雅间,有女子娇声感叹:“先生这书实属杜撰,与事实不符!小女子之前明明听说,这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崔清河公子对楚溶月烦不胜烦,怎么可能情深至此呢?”

    座下一个男人嬉皮笑脸道:“那有什么奇怪!痴女难缠,魅惑手段颇多,想必崔清河一位谦谦君子,难以抵挡狂蜂浪蝶啊!”

    光天化日,居然说这种无耻下流话,周遭姑娘家都羞红了脸,直咒流氓。男人们都想入非非,浮想联翩。

    静默片刻,一人嗑着瓜子,口中大声囔囔道:“别打岔,继续继续!楚溶月死了吗?”

    有知情者连忙道:“嗨呀!死了!!众所周知的事情,还问!”

    “你怎么提早说了结局?不道德!”

    “谁人不知,除去一个满城通缉的楚岚芝,姓楚的已经死绝!是你孤陋寡闻,连这都不知道!”

    满座七嘴八舌中,气氛乱作一团。

    说书人显然脾气不太好,见此,一拍惊堂木,夺回话语权:“诸君!请让小老儿继续说吧!”

    众人忙道:“您说!您说!”

    “崔清河将楚溶月藏身于新房,终日守候,时时警惕。夜里,楚溶月一直哭泣,闻者伤心,肝肠寸断。崔清河便在门外安慰,两人柔情蜜意,感情升温。崔大人焦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崔姑姑见侄儿心意已决,献上一计,便是用毒。那碗毒汤由崔清河亲手送与楚溶月。”

    众人不由摇头感慨——果然最毒妇人心。

    “楚溶月见崔清河送来的汤,不疑有他,尽数喝下。不稍片刻,吐血三升,登时气绝。那日,崔清河赤红着眼,抱着楚溶月的冰冷尸身,发疯般连奔百里,捶胸顿足,绝望下,只能将佳人葬于东山之巅。”

    “可怜可叹,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说书人讲完故事,端起茶盏,“咕嘟”两声润嗓。

    这故事是崔府奴仆口口相传得来的素材,梁州书局好手精心编纂出的《卿本佳人》,也算这桩吊诡惨案中的一抹旖旎艳色,极受欢迎。

    果不其然,听众们听完,交头接耳,意犹未尽,吆喝着让说书人再来一个。

    盛情难却,说书人翻翻案上话本,见最新印抄的一本楚氏案系列名为——《血夜鬼府》,一听便充满猎奇惊悚意味,眼前一亮,当下便高声道:“诸君!诸君有耳福!今日梁州书局最新出品《血夜鬼府》——为求宝藏,盗墓贼夜探白玉巷,命丧黄泉却缘何故?昔日名府,今朝鬼影重重,究竟是恶鬼作祟?还是冤魂泣鸣?!”

    说书人翻开第一页,顿了顿才道:“诡事就发生在昨夜的鬼府……”

    众人皆是悚然,面面相觑。

    座下心里门儿清,这所谓的“鬼府”,自然是指被熊熊烈火焚毁的楚府。

    白玉巷那一带,分明背靠风采山,临居白水河,是风水极好之地,但惨案发生后,再无人敢往那处走。

    据说,那处白日里冷风瑟瑟,废墟上刮来的幽风能让过路人汗毛根根直立;到了深夜,只要靠近,便能听见废墟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凄厉鬼哭,稍往里探一眼,冷不防会看见恐怖鬼影,仿佛有什么东西会随时窜近到身前发难——以致于白玉巷那块风水宝地再无人烟,彻底成了死地。

    昨夜,竟然有胆肥的盗贼敢去寻宝?!可真是一群不怕死的亡命之徒!

    话说回来——所以楚府废墟之下……真埋着价值连城的宝藏吗?还是只有索命的厉鬼冤魂?!

    有人咽了口唾沫,戚戚道:“讲……讲吧。”

    众人已经蠢蠢欲动,见台上说书人拿着书怔愣不动,一副眼珠子都要瞪到书页上去的样子,顿时更是心痒难耐。纷纷拍桌呼喊:“哎呀!快快讲来!别卖关子啊!!”

    老百姓的生活艰难无趣,好不容易有个刺激的乐趣,怎能不反应激烈。

    一时间,妙音茶馆内群情激奋。人们脸红脖子粗,指指点点,如一锅煮沸的水,翻腾吵闹不休。

    楼上雅间,竹帘被微风轻轻晃动。顾慈安与叶皎相对而坐,桌上香茶已然冷透,两人皆是未饮一口。

    吵嚷声中,叶皎左手突然按桌一拍,右手扶额,眼中郁暗又生生克制住。

    “师兄,我心中有愧。”

    顾慈安看他一眼,眸中似有深意,却只垂首默然无语。

    叶皎道:“师兄,此事实在蹊跷。楚家在短短一夜间被灭门,事前毫无征兆,事后证据不足,就好像有人为避免夜长梦多,赶尽杀绝……”

    顾慈安抿唇,面容冷峻,齿间生硬蹦出几个字。

    “世事,险恶。”

    叶皎以扇掩面,哀叹一声道:“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寻到岚芝,她此时心情定然悲痛不已,而且无人庇护,梁州朝廷重金悬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实在怕……怕她会横遭不测。”

    顾慈安沉声道:“可惜遍寻不得。”突地“砰”一声,他蓦然捏碎手中杯盏,冷茶溢香流落修长手指间。

    叶皎见此一滞,只得移开目光。

    他这位师兄还是这般面冷心热。

    楼下,风声自窗外来,呜咽幽冷,吹散夏日热气,莫名让人从心底冒出一股透凉来。说书人将震惊目光从《血夜鬼府》中收回,突然一抬右手,二拍惊堂木!

    满堂肃然寂静,个个瞳眸好奇,抓心挠肝。

    说书人擦去额上虚汗,缓缓道:“昨夜,有一群北方盗墓贼艺高人胆大,要钱不要命,刚巧挖完一座雍州贵族古墓,途经梁州,偶见檄文,知晓楚烟如在府内私筑黄金屋,又道黄金浴火不化,贼心大起,几人一合计,便计划去楚家府邸废墟寻宝。”

    “盗墓贼为首者,洛阳帮新一代掌眼,名焦九,自小盗墓发丘为生,一身诡异绝技,身边聚集了一班铁杆伙伴。话说,那时月黑风高,几人鬼鬼祟祟来至白玉巷前,见夜风习习,四下无人,便观望着走进去。”

    “只见断墙土方内,方圆十里,入目所见,一片焦黑,偶尔夹杂着猩红灰白,大火过去二十余日,地面竟一根野草未生长。焦九胆大心细,拿手一摸沙土,乍惊——这些日子以来分明没下雨,这里的土为何却是湿的?!”

    不少听众嘴边的瓜子吓掉在地,呆呆凝注说书人。

    说书人情绪饱满,声色并茂,令人仿若身临其境。

    “焦九低喝:‘戒备’!几人迅速围拢。阵阵阴风掠过,似有什么东西随着风爬上脊背。焦九下意识觉得危险,正要撤离。一人却大喊道:‘黄金!!’盗墓人齐刷刷回转头颅,果见东南角断梁下泛着璀璨金光,熠熠灿然。众人似饿狼见了肉,狂奔过去。

    “看着同伴们跪地掘土的背影,焦九不由脊背发寒——来时他交代过,无论遭遇何事,千万不许发出大动静,刚刚高声叫喊的人是谁?似乎是个老汉的声音……他极擅辨别声音,却从未听过这人声音,绝不是他们的伙伴!——那会是谁?!”

    “焦九眉心急跳,喝道:‘快离开那里!’但已来不及,一只漆黑的手从黄金土坑中伸出,铁钳般制住一人。那手呈现被火燎般的焦黑色,红白血肉向外翻,淅淅沥沥落下猩红粘液,是血液冷却凝结后的暗色!”

    茶馆座下鸦雀无声,有人双手颤抖,不小心茶杯摔碎了。

    “惊惶惨叫四起,盗墓贼们抱头鼠窜。焦九冷汗直流,无法拔步,因为他看见天边月亮通红,整座废墟被月光笼罩在一层暗沉血雾中。耳边传来土层簌簌声,他骇然往地面一瞧,焦黑地面之下,陆陆续续爬上来一具具焦黑血尸,肢体扭曲,神情狰狞,密密麻麻,极为可怖!”

    听众心提到了嗓子眼,满堂一片惊吓声。

    “怎么会有血尸?!”

    一人抚着心口自我安慰道:“虚撰,纯属虚撰……”

    “眼见即将陷入险境,焦九终于记起逃命,霍然转身——”

    “只见废墟前,此刻正静静站着一人。此时此地,此人出现在此,定有诡诈,但她一身白衣,全无佩饰,脸上以四指宽的白纱蒙住双眼,远远看不清面容,却仿佛泛着一层朦胧的白光,令人觉得仙气凌然,飘逸绝尘。

    “‘仙君救命!救救我!!!’焦九边喊边朝她急急而奔。近前了,白衣人却只冷淡望向他的方向,隔着白纱无法对视,焦九也能感到她的无悲无喜。白衣人并未出手搭救。”

    “焦九一呆,心凉半寸。废墟内,无数血尸正在分食新鲜活人,焦九能清晰听见“咯吱咯吱”的骨头碎裂声,爬行吼叫声,惨叫呼救声……他拼命用拳头铲子砸那层玻璃一般的血膜,已然吓的屁滚尿流。片刻后,血膜纹丝不损,已经有一只血手死死拧住焦九小腿,他心如死灰,忽听见那白衣人击金碎玉的声音,裹挟着风,缥缈无着:‘煞气再重,迟早不得安息。’”

    “血月光,血尸哭,白衣人眼覆白纱,以一张血符结印,雪白衣袂迎风飒然,好似要羽化登仙——焦九凝目失神间,掌下血膜一软,他的身子跌出废墟,转眼已经滚落在鬼府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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