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夜,阴风猎猎。
顾家众人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与那名恶贼撞面交手。顾娇云遵从嘱咐,躲进深闺,她的闺房四面墙壁都被贴上符箓,无人能使用异术阵法将她带离房间。
张雁南做的更绝,仗剑往门前一坐,好比镇门神君。若那恶贼敢来,定叫他有来无回。
今夜,顾家镖局严防死守,铜墙铁壁,就如铁桶一般,任是绝世高手,也难闯进一步。
烛火摇曳,夜半时分。
楚岚芝坐在顾慈安房内,手握一卷竹简,与他说起古籍上一些修复灵根的法子。
顾慈安却只是摇头。
楚岚芝放下竹简,劝说:“已是山穷水尽毫无退路,倒不如破釜沉舟试一试。你为何如此灰心丧气呢?”
“其实,我本该死于除魔战役,幸亏……”他看向楚岚芝,欲言又止,“多活这些日子本就是偷来的……”
楚岚芝极不赞同道:“幸亏什么?虽然我已失去那场纷争的记忆,但你既还活着,就是天命,你的命,永远掌握在自己掌中。”
“你不记得了?!”
顾慈安吃惊后,又是一阵苦笑,凝视她,目光悠远道:“如此也好,不是什么好回忆。”
楚岚芝坐下道:“死亡或许是另一种解脱,我只记得我当初自戕而死,便是如此想法……但死了一遭,入过地狱,尝过那苦楚,便不愿让亲朋好友也去受这种苦痛。”
转而,她恶趣心起,微微一笑,恐吓道:“何况,顾师兄不问死者意愿,不也将死者救回了么?该死之人就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心里还颇有些怨气……若师兄执意等死,大不了,待师兄寿终正寝,我再寻些逆天方法,禁锢住师兄的三魂七魄,以女子身躯将师兄起死回生,岂不既报了仇,又还了恩?”
女子身躯???
顾慈安心头大骇,额角抽动:“你……莫要白费力气。”
顾慈安一言难尽,岚芝根本不知,被深渊魔气所伤的灵根无法修复,也不知她自己为何能成功死而复生。
凡人生死,皆有定数,哪能说的这般轻易。可若细细解释起来,免不得要勾起那段不堪的记忆,不必多此一举。
他不善言辞,肯定说她不过,不如保持缄默。
似乎早已接受即将死亡的命运,任楚岚芝百般劝说,顾慈安不为所动,甚至稍稍别过头。
楚岚芝碰了一鼻子灰,也极纳闷。
正当此时,有人气冲冲“轰”地推开门,寒冷夜风瞬时灌入。
张雁南长身玉立,驻足门前,手执寒光闪动的龙渊,脸色不虞。
楚岚芝见状,心里咯噔一声。
果听他冷声说:“顾娇云不见了。”
*
院内,地面一处盖着白布,白布底下躺着一具脸色青白、神情狰狞的死尸,观其衣着面貌,身份是顾家丫鬟。
据张雁南讲述,亥时,这丫鬟送水进屋给顾娇云洗漱,还甜笑着冲他点头问好。
待丫鬟进门,片刻后,屋内毫无声息。
他心中警铃大作,上前敲门呼喊确认,不见有人来应,当下破门而入,却不见顾娇云踪影。而这送水的丫鬟衣衫不整,直挺挺倒在地面,竟已然断气。
顾家上下顿时急成一锅粥。
话说,这当真是件怪事!
一则顾娇云闺房内外并无人为破坏的痕迹;二则墙面门上的符箓完好,并没有术法的端倪;三则张雁南一直守在闺房门前,甚至顾家人守着的出入口,都未发觉行踪鬼祟之人,一切如常。
但顾娇云偏偏凭空失踪!顾家丫鬟还送了命!
这便意味着,那个恶贼的狂言在众目睽睽下,竟成了真!
年少轻狂的顾家儿郎哪受得了这憋屈,一个劲儿拍桌踢椅的叫嚣。
“杀上点苍派!”
“救出顾师妹!”
“剐了云孤川!”
“誓死报血仇!”
云孤川,点苍派少主,也就是那个仗势欺人的恶霸。
此人极贪美色,却没有惜花之心,被他瞧上的姑娘没一个好下场。
但这淫贼欺软怕硬,一向只敢对穷苦人家女儿下手,不知为何,竟色胆包天将魔爪伸向了顾家女儿。
要楚岚芝说原因,大概是顾娇云命有此劫,不然怎么让男主英雄救美斩获红颜知己啊!
张雁南眸光寒霜,抬手抽出长剑。
龙渊怒鸣长啸,剑意扫荡之处,飞沙走石,彰显着剑主此刻杀意腾腾的心境。
可不,二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杀、失踪,如何能不怒上心头。
满庭杀气勃勃中,楚岚芝轻轻扯下门前一张符箓,左右细细检查,确认它完好无损。
又若有所思看向衣衫不整的丫鬟尸首。
“慢着,诸位听我一言。”楚岚芝长睫一抬,看向义愤填膺即将奔出的众人,问道,“你们现下杀上门去,到时,有何证据说这是云孤川干的?”
一少年悲愤骂道:“不是他还有谁?这畜生!”
楚岚芝道:“若无证据,如何证明是他?疑罪从无,他若死活不承认,还好声好气任你们搜查,你们又搜不到,能奈他如何?杀了他?”
“杀就杀,这恶贼!人人得而诛之!”
楚岚芝冷静道:“你们凭着莫须有的罪名去讨伐一个门派,太仓城其他人如何看?可会站在你们这边?”
“退一步讲,就算你们打得头破血流,他如何也不肯交出顾娇云,那顾娇云会有什么下场,只怕连她完整的尸体都留不住。”
“鱼死网破,从来都是下下策。”
在场众人陷入沉默,思索其中细节,确实如此,一时更加死寂。
顾双剑绝望掩面,趔趄几步被人扶住。
“家主?”
“师父?!”
顾双剑膝下只此一独女,伤心之际,哑声哭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张雁南慢慢收剑入鞘。
楚岚芝指间一松,符箓轻飘飘落在白布上。她踱步走向闺房,镇定道:“当务之急,是寻到顾姑娘下落。在下一直认为,这世上从来无人会凭空消失,除非有假象,给人以错觉。”
张雁南剑眉深深蹙起,抬头看她。
原本垂头丧气的众人眼神微微一亮,似乎有什么东西划过脑海,可惜实在太难捕捉,面色十分迷茫。
顾双剑稳住身形,连忙追上前探问道:“仙师,有何发现?”
楚岚芝一声不响走入闺房。众人跟随进屋,鱼贯而入,宽敞的房间顿时十分拥挤。
描金烛火摇曳,铜盆还好端端在圆木桌上放着。
楚岚芝忽然指向铜盆道:“你们看,铜盆里头装满了清水,没人动过,这说明什么。”
众人一头雾水。
顾双剑小心问道:“……敢问,这说明什么?”
其他人也眼巴巴望向楚岚芝。
楚岚芝沉吟道:“说明当时屋内的顾娇云并未梳妆洗漱。这又说明什么?”
楚岚芝再次抛出问题。
说明什么呢?……众人一阵沉思。
什么意思?
没有洗漱又怎么?
张雁南听得一头雾水,眉头皱出两道深刻折痕。
他沉思半晌,转身想问问身边的顾双剑,眼风竟瞧见这憨汉子脸上时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赶紧收回即将脱口而出的问话。
顾双剑竟然明白了?
继而又暗暗怀疑顾双剑是真懂,还是不懂装懂,他不可能比这一看便不大聪明的凡人还蠢吧?
张雁南心头不悦,沉下脸默不作声。
楚岚芝又伸手打开沉香木衣柜。
果然如她所料,衣服夹层深处,藏着一件粉色衫子,款式与今日顾娇云所穿别无二致,连腰线处白色珍珠的位置都纹丝不差。
楚岚芝拿出衣服道:“诸位请看,这衣服正是顾姑娘今日所穿,既未洗漱,她又为何提早脱下这件衣服呢?”
既未洗漱,为何更衣?
众人看着那件鲜亮的粉衫,心中不明觉厉,更是觉得奇怪。
楚岚芝幽幽道:“……脱下衣服,既不是为了洗漱,自然另有目的,那便是为了将衣服藏起来,更好的金蝉脱壳,营造‘顾娇云’凭空消失的假象,丫鬟送的水压根无用,所以送水只是假借由头,主仆二人在屋内暗度陈仓,久久无声……”
众人心头寒冷,纷纷露出惊骇神色。
看着众人神情,楚岚芝轻咳一声,暗道这人前显圣的滋味可真是不错,怪不得当初读者那么喜欢。
既轮到她人前显圣,楚岚芝故作高深道:“只需拨开细枝末节处的故布迷云,最终结果是——屋内只有二人,而‘顾娇云’在房间内凭空消失,今夜唯一出了这个门的,就是那具丫鬟尸体,所以,诸位想想,‘顾娇云’究竟在哪?”
难道在——尸体里?
众人齐齐惊呼,又觉得这答案不可思议。
分明屋内有两个人!怎么会变成一个?
“诸位可曾听闻‘女怨’?《妖魔录》中记载的一种阴诡邪物,为世间自戕女子的怨气所化。此物擅长分裂、化形之术,且只要有一具身体存活,便能吸食世间怨气,继续分裂,生命力极为顽强。女怨唯一的弱点是,其诸多分裂出的身体无法长时间待在一处,否则会重新融合。”
众人浮想联翩,抽气声此起彼伏。
楚岚知笑吟吟说:“大师兄,你仔细回忆,当时丫鬟开门进屋,屋内有两个人吗?”
张雁南回过神,循着回忆肯定道:“确定!隔着晃动珠帘,顾娇云还对我笑——”
话头猛然一断,他终于察觉到当时情景的诡祟之处,锐利的眼霎时抬起。
“当时,她嘴唇勾起的弧度,与丫鬟进门前对我打招呼的笑容,一模一样!”
“啊啊啊!”
众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惊慌失措地叫出声。
“所以……是女怨!那个丫鬟是女怨!”
“藏身屋中的顾师妹也是!也是女怨!”
“糟了,那具有问题的尸体在院子里!!”
众人着急忙慌奔出,见到院里的场景,满面骇然。
白布下,那具凉透的尸体正不断抽搐,像被刺穿了身体钉在地面的青蛙,四肢时而收缩时而翕张,活力十足,仿佛下一秒它就要冲脱桎梏,跳出白布。
白布上,一张金光灿然的符咒张出灵力,将尸体死死困在白布内,颇有定海神针的风范。
楚岚芝踱步而出,笑道:“怎么能让你跑掉呢,女怨。”
丫鬟和“顾娇云”皆是女怨所化,掩人耳目。
云孤川当真狡诈,若如他所言专定晚上掳人也便罢了,但他竟用骗人的话术,——坏人一向无信并以此为荣,常人总先入为主,集中全部精神在晚上,于是在天黑前不免有放松警惕的时刻,趁某个间隙时机,他利用女怨将顾娇云调换,令女怨在此地拖延时间,将人耍的团团转。
更令人后怕的是,若事发后,众人出离愤怒,无暇顾及这具尸体,可能让这女怨也逃之夭夭!
简直太可恶了!
“竟与邪魔为伍害人!欺人太甚!”顾双剑双眼赤红喝道。发泄怒气般一剑直直刺向女怨。
女怨凄厉惨叫划破夜空,白布亦渗透点点血迹。
此情此景不免令楚岚芝想起少年时的经历,不由眉头一皱,以天命剑“铿”一声格开顾双剑的剑。
她劝道:“女怨乃世间可怜女子的怨气所化,心智懵懂,容易被邪修利用,亦是可怜。它只是背后人的一把刀,是工具,顾家主大可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