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村

    翌日。太仓城,天朗气清。

    顾家宅邸,青瓦白墙,飞檐高门前,正矗立几人。

    楚岚芝眸中略含忧虑,站在门前,她手拎一靛蓝布包,递给面前少年。

    少年抬眼与她对视,身高只到她肩头,一身窄袖黑袍包裹瘦弱身躯,年轻白皙的脸上戴着黑色眼罩,遮住左眼,虽然面无表情,但乌眸倔强,又脆弱漠然,仿佛被人残忍毁坏只剩半卷的山水泼墨。

    楚岚芝见他迟迟不接,垂眸催促:“离开吧。”

    寒无衣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一僵,身体却不动,嘴唇淡红。

    他不接。那楚岚芝便一时有些下不来台,脸皮也挂不住。

    昨日,她以吐真符对付云掌门,却得知幽冥珠已练成,无法再为人眼;而普通人眼不同于幽冥珠,肉体凡胎,若强行换上普通人眼,那眼睛则会快速腐烂。

    言而总之,寒无衣失去一只左眼乃是定局。

    今日一大早,顾慈安便来寻她,语重心长让她驱离寒无衣。

    楚岚芝察言观色,只好信誓旦旦答应。

    半晌。

    顾府门前空气仿佛都陷入沉滞。

    寒无衣一言不发接过包裹,瞟了眼抱厦内脸色冰冷的张雁南和顾慈安,又看向楚岚芝。

    “道长,无衣在此别过。”

    不知为何,楚岚芝松了口气。蘧然,又为这片刻的放松感到几分愧疚,毕竟寒无衣并无过错,他还屡次相救,如今这般翻脸无情,倒是自己对不住人家。

    罢了,楚岚芝闭眼又睁开,须臾,眼神已豁然。

    “包中有衣物盘缠,今后好好照顾自己。愿你无所滞碍,道途通达。”

    寒无衣莫名觉得这话客气又残忍,于是他毫不留恋的转过身,顺着太仓城的石板道路径直往前走。

    晴光落于纤睫,楚岚芝半阖眸,眯着眼,静静目送少年背影深一脚浅一脚离开。

    少顷,那抹笔直背影蓦然回头。

    少年右眼水湛,迎着朝阳如同碎星,清亮的少年音问道:“道长,会再见吗?”

    楚岚芝愣了下,嘴角先言语一步作出反应,寡淡的神情生动起来,她笑着点头:“有缘自会再见的!”

    寒无衣身影消失后,身后二人目光才有所缓和。

    如冰气氛稍稍融化。

    楚岚芝一声不吭往院里走。

    顾慈安缀在她身后几步,扶额叹息,语气晦暗道:“他长得太像两百年前的太簇魔主,而那恶人曾将你逼死,岚知,我实在看不得他那张脸。”

    楚岚芝深吸一口气,保持微笑,原来顾师兄是PSTD(创伤后应激障碍)了。

    她平静道:“哦。”其实她对大反派也有点PSTD,不过没顾慈安这么严重。

    张雁南也从顾慈安只言片语中得知事情大概。

    此刻他背手踱步而来,似尘外孤标,只冷哼一声道:“不过一黄毛小儿,根骨不过十五,若他与魔物有瓜葛,生出作恶之心,吾一剑,可斩之。”

    又来了又来了。男主经典的“一剑斩之”,他总是那么自信。

    为避免两位师兄的杀心,楚岚芝干笑几声,转移话题道:“此事翻篇。顾师兄,你的身体如何?当日在点苍剑炉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果然,张雁南闻声看向顾慈安。

    自修炼伊始,顾慈安从没享受过师兄弟们的羡慕崇拜。此刻看着师兄师妹求知的眼神,一股豪气干云直冲胸口,向来沉稳的他竟红着脸,激情地讲述事情经过。

    于是乎,楚岚芝如愿以偿听闻到“剑炉炼人”、“人剑合一”的剑法境界。

    听着听着,她脑里灵光乍现,心思落在其他地方去了。

    方才寒无衣没有拿拐杖,怪不得走路这么奇怪,他腿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夏日犹炎。野村路旁,不见行人。

    半亩荒塘内生了几株姿态怪异的枯莲,仿佛被炎日晒得干涸,它萎靡不振,正向四处伸出渴求鲜活生命的枝叶,触须细长。

    寒无衣脚步缓慢,路过荒塘,循着幼时记忆,穿过交错阡陌,找到进入野村后见着的第四个茅草屋。

    屋外围着一圈篱笆,墙根杂草丛生,枯败死寂。

    少年站在门前,左右不见旁邻身影。

    他伸手,推开挂着发黑桃符的茅草门,“吱呀”一声打破荒村静谧。

    “谁——”

    灰袍老婆子霍然回头,她的身躯臃肿,脚步蹒跚,面容扭曲丑陋至极,竟还是瘌痢头。

    门口的少年身量虽还未拔高,但一双腿包裹在黑色衣袍中笔直又修长,往上看,细皮嫩肉,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温柔可亲极了。

    他淡红的嘴唇上下一碰,熟稔而亲切地喊道:“婆婆——”

    老婆子下意识地“欸——”一声回应。

    寒无衣提着布包,走入茅屋。

    他动作慢,走路姿态有些许古怪,更显得柔弱,手无缚鸡之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香,寒无衣盯着瘌痢头老婆子,也不恐惧这可怖长相,轻轻笑道:“婆婆,无衣回来了,许久不见,您还认得我么。”

    少年瞎了一只左眼也难掩俊俏,他弯唇笑着,分明毫无威胁,却莫名让人心里发憷。

    瘌痢头老婆子见了鬼一样弹跳起来,手里破了个豁口的陶碗狠狠地砸落在地。

    “砰——”

    碗碎了,更砸开一地肉香四溢。

    寒无衣眼锋瞥向那滩血红的肉汤残羹,红中带白,白色的……是人的头骨。

    他的笑容扭曲一瞬,像是看到什么滑稽可笑的事。

    老婆子费力瞪大澄黄微凸、血丝遍布的双眼。

    乍然在野村遇见如此唇红齿白的美少年,透明涎水不觉自嘴角流下,一滴滴落在褐色衣襟、黄土地面。

    寒无衣脸上的表情很微妙,他右眉拧着,语气诧异、可惜。

    “是你将婆婆杀死了?你吃的东西……是她吗?”

    神情诡异的“婆婆”发出桀桀蔑笑,气势极为嚣张。

    周围戾风四起,草木摇晃。

    被人捷足先登的感觉很不好,寒无衣漫不经心地摇头,少年不慌不忙,骨节分明的手从包里取出一把尖刀,刀刃锋利白亮,见血封喉。

    他将包裹放置在干净的墙角旮沓,才抬眼笑吟吟地看着邪祟。

    这只山林邪祟满心要吃下肥嫩大餐,如离弦之箭蹿过去,黑而长的利爪想将少年撕成两半,一直到被尖刀洞穿心脏那刻,它贪婪的涎水仍旧不断落下。

    “嗬嗬——”

    它瞳孔紧缩,不可置信。

    那柄寒光尖刀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在邪祟胸膛搅动几圈,抽出时,锋刃上挂着碎肉,血水迸溅——

    寒无衣瓷白的颊侧不慎沾上几滴血红。

    他握着尖刀,雪白下颌微抬,冷眼看着邪祟抽搐倒地、痉挛挣扎、变回原形、狰狞死去。

    黑衣少年弯起的薄唇嫣红,如勾魂煞神般,靡艳至惊心动魄。

    邪祟终于不动弹了。

    寒无衣取出一瓶化尸水,随意洒在尸体上。

    须臾,那尸体化作血水,快速融进漫漫黄土内。

    化尸水是从点苍派宝库中顺来的,用着十分趁手。寒无衣颇有些得意,因为他也顺便顺走了化尸水的配方。

    待处理完邪祟,寒无衣四处察看,果然在没点灯的屋内发现一个半人高的巨大石瓮。

    他记得,那石瓮是平日里腌咸菜用的。

    老婆婆年迈苍老,行动不便,便会挥下粗长的黎簇如指使牲畜般,命令四岁稚子提着重筐一遍遍爬上石瓮,将一大缸咸菜腌好。

    有一次,稚童累极恍惚,不慎掉进这石瓮中,挣扎许久爬不上来,差点被咸水淹死,用尽力气爬出地狱般的石瓮,事后却被咒骂弄脏了缸内咸菜。

    老妪见识短,但骂人的词妙语连珠,没一个重复,可难听了。

    寒无衣好奇地推开盖子,只往里望了一眼。缸里头昏暗,人的五脏六腑混着屎尿血肉凝固成血块,腥臭无比。

    少年脸色一变,腹中作呕,嫌恶地将盖子重新盖上。

    野村荒芜,不见人烟。

    寒无衣洗净手,拎起布包离开此地,他唯一想得起的“家”已被邪祟占领,同村人皆成了邪祟腹中亡魂。

    想来是因为点苍派这几年疏于看护管辖的村落,才导致此地被妖魔所毁灭。

    黑衣少年龋龋独行,迷茫地想:接下来他该去往何方呢?

    兴致勃勃地寻思半晌,天下之大,九州之广,他竟然无处可去。

    少年走累了,无趣地坐在路旁,百无聊赖地打开包裹。

    他怔愣了下。包里装了许多洁净暖和的衣物,衣料上等,是他之前没穿过的;衣物遮掩下藏着一个储物袋,他细细查看,里头除了银两之外,还有几本心法、道术。

    倒是考虑的很周到。

    寒无衣抿着唇莫名烦躁起来,表情悻悻然。

    他拿起包中最后一物,那是一个玉石质地的海螺,色泽盈润。

    他盯着白玉海螺发起痴来。

    道长给他治疗腿伤的那夜,与他道歉说无法治好他的眼睛。她看起来愧疚极了,目光游移,冷白纤巧的脸皮被幽幽烛火映染上几分迷人红晕。

    像一场冬天落的初雪,高洁,凌寒,不搭理他,反而更诱他去触摸,将其反复蹂.躏。

    她救了他,居然还愧疚救得不够彻底——真是个心善的大好人呢。

    他记得道长说,要去青州找另一个师兄。

    她的师兄真多,她和师兄们相处的都不错。

    这般性情之人,应当从不缺朋友。

    他恍然听见她的师兄或温和、或严肃地喊她“岚知”。

    “岚知……”

    他鬼迷心窍的也喊了一声。

    少年嗓音如冰似雪清冷,从殷红齿舌间吐出这二字,莫名缱绻缠绵,似乎将“岚知”吃进了嘴里,嚼碎。

    青州。

    有书曾记载:“海岱惟青州。”

    左边是山,右边是广袤无垠的海,九州之东,山海之间,便是青州了。

    即墨城,青州都城。

    此地从不缺少热闹,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青青柳色下的客舍,门庭若市,酒旗招展。

    店主为招揽生意,又花大价钱请了位说书人坐台说书。

    九州人都爱听故事,八卦绯闻,宗门辛秘,皇室操戈,百听不厌,甚至常听常新。

    客舍嘈杂,楚岚芝、张雁南、顾慈安三人坐在角落,皆是头戴斗笠、遮掩面容,但身形气质不同凡俗,依旧吸引了不少陌生窥探目光。

    最近青州正召开“修士大会”,不少奇人异士集聚即墨,倒也没引起大动静。

    众人只当是某不知名隐世宗门下山见世面的弟子。

    楚岚芝这世不喜喝酒,喝着泛涩的茶,颇有些不适应。

    一路过来,两个师兄都话少如闷葫芦,这令她万分思念善于活络气氛的叶皎师兄,也万分盼望见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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