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衣顿了顿，一双乌漆的眸显得淡薄冷情，他语调缓慢，才告知楚岚芝噩耗：“他们……被掌门骗进点苍剑炉，此时恐怕已遭不测。”
楚岚芝闻言，如遭雷击，心里越凉，反而也越冷静。
她执剑而立，脸色苍白，情绪镇定，先是取出锁妖囊，收拾眼下残局，强行收纳“幽冥珠”。
一道白芒包裹住邪息黑暗的幽冥珠，一黑一白间，针锋相对，光耀满殿，诡旖又迷离。
寒无衣目光落在幽冥珠上，晦暗难明。
他冷不丁道：“道长，这是无衣的左眼。”
语气莫名有些可怜。
楚岚芝愣住，瞥向他，心里道：果然如此。
没想到点苍派云氏一族竟行如此邪术，活生生挖出寒无衣的眼睛，换给云孤川，又想寒无衣那时尚为稚子小儿，懵懂无知，不免对寒无衣的遭遇起了一丝怜悯之心。
半刻钟后，楚岚芝将锁妖囊递给寒无衣。
白衣女子温声道：“拿着。”
那幽冥珠被封入锁妖囊，仍自挣扎，极其不安分，活蹦乱跳的动着。
楚岚芝见状不由蹙眉。
寒无衣抬头望向楚岚芝，乌黑眼眸透出不解，还是双手震颤接过。
这毕竟是他的眼睛。
那只锁妖囊竟离奇安静下来，一动不动躺在寒无衣白皙掌心。
楚岚芝叹息，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分析道：“云掌门若能将你的眼睛换给云孤川，定有换眼的神通，若这眼睛还能用，迟早物归原主，它会重做你的眼。”
寒无衣右眸一颤，呆了瞬间。
楚岚芝潇洒收剑入鞘，走到角落，搀扶起浑身无力的顾娇云，走出云巅殿，发觉寒无衣没跟上，她回首喊道：“无衣，烦请带我去点苍剑炉。”
寒无衣这才回神，紧紧握住锁妖囊，跟上楚岚芝。
两人飞快赶到点苍剑炉。
剑炉坐落于数座青山间，宏大非常，竟是以一座活火山为炉，山体陡峭险峻，入口豪阔，灵幡飒飒，白壁为地，东珠为饰。
此时天光大亮，剑炉玉石大门紧闭，阵阵黑烟自顶峰冒出，可以想见山体内部烈焰汹汹之状。
楚岚芝抬头，望向曦光下的苍山，白衣泛光，若流风回雪。
寒无衣站在一旁，几番动作，他身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灰袍少年身形瘦弱，强忍痛楚，解释道：“点苍派之所以选定苍山为宗址，是因苍山地底藏有万年地火，地火绵延至今，至阳至刚至毒，适合炼制法器武器，更适合结阵。”
“点苍派占尽地利，易守难攻，道长的师兄……怕是凶多吉少。”
深知众人在剑炉内倍受煎熬，楚岚芝将顾娇云安置一旁。
她迎风起身，长睫垂下，抽出天命，一剑朝山体劈下，却因护山阵法被弹开数米远。
楚岚芝素白指尖夹着数张符咒……便觉数十人自四方暗处走出，包围过来，他们个个眼神不善，手中武器亮出锋利的光。
为首者着暗玄色锦衣，因修行多年面皮光滑，毫无褶皱，正是云掌门。
“哼，猖狂小儿，我点苍派岂容尔等在此放肆！”
楚岚芝冷眼看着他，一言不发。
天命剑剑势猛起，出招直冲云掌门门面。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云掌门面如莲花：“呵呵。”
楚岚芝霎时蹙眉，天命剑即将触碰到敌人面容时，四周景色倏忽一变，满山苍翠变作凹凸不平的黑色石墙。
这一剑戳到坚硬石壁，发出铮鸣金声。
楚岚芝猛地收剑，凝神四望，周围暗淡无光，似一处隧洞，曲折缦回，不知方向。
糟糕，又是阵法幻境。
她心里郁闷急躁，初入江湖，处处陷阱，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苦闷地埋头叹气，苦闷地掏出白玉海螺，苦闷地试图联系师兄，这苦闷之情太过浓郁，白玉海螺发出淡淡微光。
过了许久，就在楚岚芝即将放弃之际，竟然联系上了人。
楚岚芝无限惊喜：喂？师兄吗？！
白玉海螺传来一阵虚弱咳声：“嗯。”
这声音，是顾慈安！
楚岚芝的喜悦顿时化作担忧，顾慈安不是男主，他可没有金刚不坏之身。
“顾师兄，你身在何处？可还好？”
顾慈安老实人，一一作答：“在剑炉内，不太好。”
他被地火燎晕，勉力醒来，便看见通讯器不断闪烁，猜到是楚岚芝，才挣扎起身费力回信。
楚岚芝更是焦急：“师兄呢？为何让你来苍山，此地危险……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如何是好？”
顾慈安沉默一瞬，道：“我放心不下，自己要来的。我不知其他人是否也在剑炉内，抑或困在阵法中，张师兄将白玉海螺给了我，所以……”
楚岚芝稍稍明白过来，点苍剑炉空间有限，一次性烧不死这么多人，其外设有阵法，困住了一部分人。
跟一个个排队等着进焚化炉似的。
如此推断，她此刻应该身在阵法中；而顾慈安，身在剑炉内，在最危险的死亡边缘！
“顾慈安，你不能死！”
楚岚芝眼眶发红，急的快哭了，突然情绪爆发喊道。
回答她的是长久沉默。
“我该怎么办？怎么能救你？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行事太过愚蠢……”楚岚芝无力跌坐在地，慌乱令她浑身震颤，回忆又在不断痛苦蔓延。
顾慈安修长身躯躺倒在地面，感受着炙热的地火，万千白丝铺散在地，他好似火中一片白霜冰晶，一尘不染。
他嘴笨，不知如何安慰师妹，只能无奈叹气，道：“岚知，谢谢你。万事自有缘法，不能勉强。”
良久，两厢各自陷入沉默。
楚岚芝被顾慈安的自暴自弃激怒，越想越不甘，一咬牙，突然像个蛮横孩子般不讲道理，嘻嘻笑道：“我偏要勉强！顾师兄，其实还有一个办法，若我自爆，应该能震开山体，或许这座该死的山就塌了……”
顾慈安抿起唇，涣散的眼神严肃起来，反驳道：“震开、震开苍山……这是异想天开，岚知，莫要任性。”
楚岚芝破罐子破摔：“不听！”
顾慈安还兀自想劝说，那边早已了无声息。
他垂头一看，白玉海螺的光芒早已熄灭，四周空旷灼热，汗水沾湿衣物，他平静赴死的心突然慌乱起来，完全手足无措。
岚知说，她要自爆。
两百年前，她也说一不二，亲手结束性命。如今又要步后尘重来一遭？那他们这么多人努力复活她的心血，岂不付诸东流？
他至今记得那场悲哀的雪。
不行。绝不行！
一股回光返照般的力气使他重新爬起来，死灰般的心重新跳跃，青年颤颤巍巍艰难爬行数十米，奇迹般的重新握住祖传重剑。
再不能让她一个人去独自承受世间重担！
他是她的师兄，是顾家血脉，是九连弟子。
他不能放弃，不能任凭地火吞噬自身，不能埋身于这肮脏黑暗之地。
地火越燃越旺，越燃越亮，那形容枯槁的白发青年立在地火中央，如一柄沉默煅烧的剑。
他暗淡的眼神越来越亮，如月射寒江，如浪激流石，霁光破云雾。
传闻顾家始祖以“剑术”飞升上仙，是因参破剑法一隅的精妙绝伦。
顾家重剑剑法独出一门，以“刚强”为精神，后再无人明悟剑谱中“刚强”二字，也便再无人挥出那传闻中的“一剑破山河，一剑碎九州”。
关闭通讯器后，楚岚芝立刻沉下心思考。
自爆自然是气话，虽然死过两次，她完全置生死于度外，但以自爆之力能否震开苍山还未可知，此刻最靠谱的是破解阵法。
她快速摸出一张空白符咒，认真感受阵法中的气流波动，一道紫炁自破碎指尖贯通道法，顿时血染黄符。
一呼一吸间，她果然找到了阵法缺口！正要汇聚灵力动手时，她耳侧听见石壁裂开一条缝。
惊诧望去，只见“咔嚓、咔嚓”两下，似有看不见的壁垒被怦然打破，居然顿时重见天日。
风过树梢，眼前巍峨庞然的巨山轰然裂开两半，无数碎石滚落，地动山摇。
这鬼斧神工、劈山断海的剑气，不是男主的说不过去吧。
楚岚芝努力在这浩浩荡荡的剑气中站稳，眼神犹带几分茫然，指尖鲜血一滴滴砸在土里，盛开妍丽的花来。
劈开的苍山断为两半，山体大开。
烟尘砂石滚滚而下，一片废墟中，一人缓缓走出，手执重剑，白发白衣，长身玉立，神光轻凌，竟然是……顾慈安？
诶？楚岚芝更茫然了，怎么是身体病弱、修为大退、走两步都喘气的顾慈安？
楚岚芝心下无比震惊了。
“……”
当然有更多比她还震惊的人。
“祖宗？！”
“祖宗？您进阶了？修为大涨啊！”
“恭喜祖宗，贺喜祖宗！此番因祸得福，自此必将否极泰来啊！”
数百劫后重生的顾家人不顾伤势，纷纷围拢上去，嘘寒问暖，各自带伤的脸上皆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显然为这一剑的磅礴气势深深折服。
场面一时热闹起来。
楚岚芝嘴唇一弯，紧绷的心猛然松开，收剑入鞘，隔着人群朝顾慈安咧嘴。
隔着人群，顾慈安也直直望着她，见她安然无恙，他僵硬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收回目光，安抚逃出生天的众人。
瞬息之间，局势大变。
张雁南破阵后，已出手制服点苍派众人。他朝楚岚芝走来，冠带整洁，衣履干净，凤眸凝睇在楚岚芝的手掌。
张雁南眉心蹙起：“怎么回事？”
楚岚芝挑眉：“嗯？师兄。什么？”
张雁南道：“手。”
楚岚芝伸出手，亲眼看见汩汩流血的伤口，才觉疼痛，她简单为自己包扎几下，嘴里不在意地嘟囔：“没事，为破阵画了几张符咒。”
张雁南冷下俊脸，抛给她一个药瓶，又转身走开。
楚岚芝打开玉瓶嗅了嗅，清香淡淡，应该是上等伤药。
她一喜，朝着张雁南背影高喊几声“谢谢师兄，师兄真好”，声音之大，音调之高，令张雁南修长背影一僵，硬生生停顿半秒。
楚岚芝抠挖出些药膏涂在手上，边涂边四下搜寻，果然看见寒无衣。
他孤身一人站在花树底下，一步不离地守着昏迷过去的顾娇云。
树影婆娑，阳光透过树梢折射在少年脸上，纯如朝露。
楚岚芝几步走过去，将昏迷的顾娇云交给顾家人，这才看向孤零零的寒无衣。
“你没受伤吧？”
寒无衣摇头，少年盯着白衣女子，声音沙哑：“没有。”
但其实他一直在忍受旧伤疼痛，身体各处皮肉都叫嚣着痛苦。
楚岚芝察觉他神色不对，半蹲下，伸手拂去他发上的粉色碎花，扒开他单薄的衣襟，细细探看。
寒无衣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指间猛地用力，死死攥住锁妖囊。
苍白清癯的小脸浮出一片嫣红，幸而大半被绷带遮去，右眼乌眸水润，绒睫秀密，令人一望便心生不忍。
楚岚芝摸索伤痕，语气低沉：“不好，伤口化脓了。”
寒无衣低低“嗯”了一声，如蝇蚊般。
女子的气息如此近，温热洒在锁骨处薄薄肌肤上，伤口原本又痛又麻，被她抚摸却又轻轻的痒。
寒无衣无所适从的站着，红着脸，任她检查身体。
楚岚芝直起身，将少年的衣襟重新拉起，抚摸他的头笑道：“乖，先随我去上药，稍后审问云掌门换眼之法，让你重见光明。”
寒无衣没想到她会触碰自己，一时愣在原地，抚摸头顶的手纤柔温暖，如同在给小动物顺毛，似安抚，似……反正扰的人心神不宁。
楚岚芝脑中乱七八糟，自是没注意寒无衣红透的耳根。她只想先将寒无衣治好，然后送他远远离开。
“岚知，他是谁？！”
沉重端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楚岚芝转身，便见到一脸戒备警惕的顾慈安，她从未见着这位气度稳健的师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震惊、疑惑、深恶痛绝，欲除之而后快。
楚岚芝莫名有一点儿心虚，她知晓寒无衣长得实在太像姜弃了。
楚岚芝张口解释道：“顾师兄，他叫寒无衣，对我有救命之恩，而且多亏了他，我才能找到这里。”
顾慈安看着寒无衣，忍住拔剑的冲动，语气冷若冰霜，道：“点苍派过往藏污纳垢，经此一役势必解散，此人来历不明，便送他下山离开吧，千万不可留在身边。”
张雁南见二人对峙之势，也察觉暗流涌动，便踱步走来，低眉看了眼寒无衣。
瘦弱少年生的精致秾丽，不过瞎了只眼，此刻面容困惑无辜。
张雁南看向楚岚芝：“怎么了？”
楚岚芝咬唇道：“无事，我会按顾师兄说的做。但救命之恩不可不报，能否让云掌门将他的眼睛换回去？”
张雁南不明白状况，但他觉得楚岚芝此话有理，又望向顾慈安：“师弟。”
“张师兄不必多言，”顾慈安转过身，白发似雪，他不愿再看见寒无衣，也不愿拂楚岚芝的意思，低低叹息散在风中：“岚知，都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