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楚岚芝扔下画符的狼毫玉笔，索性闭上眼睛，靠在椅边休息。

    她在做决定前都会深入思考，权衡利弊，以免后悔，所以她很少会事后后悔。

    她这个人毫无所求，心里并无欲望，甚至时常产生“活着无意义”的想法。

    在现实的那个世界，她是孤儿，无牵无挂，无依无靠，没有必须要回去的执念，唯一一点，可能她不回去，她的读者会很难过，毕竟在网文层出不穷的泛滥时代，很难找到投己所好、口味清奇的作者和文。

    在这个书中世界，原本被她当成“家”的楚家……再回不来，她受人囚禁，无亲无友，又杀了不少人，罪孽深重，早已了无生意。

    试想她死后，纵然此方世界天崩地裂，海水滔天，又管她什么事呢？

    左右不过一本报社破书，大家都是NPC嘛，死了就死了，她不好过谁都别好过了……

    楚岚芝素白指尖沾了朱砂，抬手用符咒盖上脸，破罐破摔地如此想。

    少顷，“吱呀”一声打破静夜，门被推开又关上。

    楚岚芝的身体下意识一颤，如紧绷的弦。

    下一刻，便有初雪幽兰般的阴凉气息围拢过来，侵占她周围的空气。

    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掀起黄符一角，有柔软冰冷的薄唇若有似无地凑近她的脸颊，深深压下，湿润氤氲。

    “姜弃。”楚岚芝眯起眼睛，脑袋后仰，以手推拒他的亲近。

    她扯下脸上的黄符，拉开与来人的距离。

    隔着圈椅，姜弃拥着她，指尖刮过她眼前的软绸，轻声细语道：“呵，日后要多吃一些，你这段时日受累了，瘦的跟骨头似的，亲着无甚滋味。”

    楚岚芝垂下眼睫：“你做的食物难吃，我咽不下去。”

    他今夜明显心情不错，唇角弯了弯，好整以暇问道：“怎么以前都吃得下？”

    楚岚芝不耐道：“如今不想吃了。”

    被连下面子，姜弃蹙起眉，神色莫名阴翳：“我会让你乖乖张嘴吃下去。”

    话音刚落，楚岚芝便被姜弃抱到床榻。系在脚腕上的锁链绕了一圈，铃铛作响。她脸色一白，看向他修长的身形轮廓：“你打算一直将我关在这里吗？很好玩？”

    姜弃嘴角翘起一抹弧度，捏住她沾染朱砂的手，放到唇边细细舔舐。

    他的嘴唇红润起来，支支吾吾一开一合道：“现在很好。”

    楚岚芝顿感手指湿濡酥麻，真想给他一巴掌。

    她忙不迭收回手，朱砂都被他舔干净了。

    姜弃舔了舔唇，乌眸深邃，瓷白的脸颇有姿貌，他似笑非笑般质问道：“楚岚芝，跟着我不好吗？非要吃苦头？”

    “虽然你受血契限制不能伤我，但我助你复仇，屠遍梁宫，为你治疗眼睛，好吃好喝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今后你只需乖乖爱我，和我在一起，就算你想要修炼成仙，我也能倾天下之资源，助你成仙。”

    楚岚芝安静听了半晌，为他的言语微微出神，转而却冷不丁笑道：“助我成仙？你不怕我成仙后第一个杀你吗？”

    姜弃默了一瞬，气笑了。答道：“尽管来杀。我只需要你爱我。”

    楚岚芝被他扭曲的感情观气的头疼，嘴唇紧抿，面色含霜，沉声肯定道：“我不会爱你！”

    姜弃气定神闲道：“可你之前说爱我！”

    他站在楚岚芝身前，虽然眼下求而不得，却压根不觉无奈恼恨，却仍旧执着认为，只要努力，便能得到自己所有想要的东西。

    楚岚芝微微扬起头。

    这就是她书里的反派姜弃，无论颠沛流离到何种困苦境地、面临如何尴尬丢脸的情形，永远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他绝不会狼狈，只会遵从贪婪的内心，用尽方法达到目的。

    这种……人，真的明白何为感情吗？

    楚岚芝意识到什么，泄气般躺倒在床榻。她这一瞬间想了许多，但最终决然说出那句话。

    “那是过去，我从不回头。从你算计我那一刻起，我们便再无可能！”

    烛火熏熏，女子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却坚定悲悯，瘦弱身形拢在宽大白衣中，如一捧易碎的白雪，那挺拔的脊背却彰示着傲骨不折。

    那魔物似被刺激般，一掀衣袍弯腰爬上床，双目发红，将她压在身下。

    这一次，楚岚芝没有躲避狂风暴雨般的亲吻，交缠唇齿间无奈溢出一声慨叹。

    她落败似的启唇，小心翼翼迎接她曾经肖想的虚幻美好，最后一次放纵在温柔、暴烈的汪洋中。

    楚岚芝主动凑上去，亲吻他柔软的唇角。

    姜弃一下子定住了，他额前几缕黑发被汗水沾湿，一双深邃寒潭般的瞳眸泛起涟漪，狂喜道：“我们这样，主人喜欢，对吗……”

    楚岚芝咬住失血的唇，混乱中摸索抓住他细瘦修长的手，两人十指紧紧相扣。那夜，楚岚芝被折磨的神魂颠倒，任他轮番挑逗，只管闭口不言。

    夜凉如水，满室欢愉，五行锁链狂响不停。

    *

    几日后，天色青灰，乌云堆叠，仿佛昭示着这日将有大事发生。

    宫苑内寂静无人。

    楚岚芝取下眼上白绸，眼球虽有几分酸麻之感，但眼前事物已能看个大概。

    可惜此时没空细细体会重获光明的快乐，她走到桌案前，低头执笔，紫炁现，符咒成，行云流水般引符破阵，轻易破开五行锁链禁制。

    破阵后，她无力叹了口气，将黄金锁链扔在地下，穿戴整齐后踩跨过它，走出门去。

    衣裙掠处，回雪流风。

    落叶犹烘云托月，亲昵缠绕着她旋转，飘落了一院。

    强烈白光刺入眼睛，楚岚芝抬手略略遮挡，多日来头一次呼吸新鲜空气，她露出雪后初霁的笑容。

    但无暇深入感受这些，楚岚芝抓住角落里好奇探头探脑的小魔，贴上听话符，命它带路去往水牢。

    今日姜弃又前往深渊结契，不在宫中，这是她的机会。

    虽然她称扫院子的人形魔物为“小魔”，但显然能进化出体面模样的魔物潜能都不低，“小魔”在魔族中地位也同样不低，一路上遇见奇形怪状的魔物对其恭敬之至，俯首帖耳。

    大多魔族外貌丑陋怪异，正爬行、栖息、躲藏在金碧辉煌宫殿中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与此地格格不入，场面极其割裂。

    但楚岚芝莫名想起死在暴雪之地的血眼、魔晶谷中采石的低等魔物，还有非要回深渊拯救同族的九凰，一时心里乱极了。

    她能做些什么呢？

    水牢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腐朽的腥气，九连弟子被关押在此处。

    弟子们的双手被四条铁锁勾爪深深贯穿，露出森森白骨，绑缚在墙壁，他们的洁白道袍被黑水浸泡，原本仙气飘飘的仙门子弟个个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神情麻木疲惫，被折磨的毫无生气。

    楚岚芝进入后，手中几道符咒携着血光，打向守卫胸膛。

    那些原本上前几步的魔族守卫霎时呆呆愣愣停在原地。

    昏暗水狱中，九连弟子们被惊醒般，抬起脑袋，便看见一位白衣女子接过魔族递上的刀。她挥刀，银光乍亮，麻利地斩断铁索，释放了他们。

    弟子们纷纷失力，“噗通”“噗通”跌落在水中。

    顾慈安与叶皎也在其中。但他们观楚岚芝冷漠的眉眼，硬是咽下口中欲吐出的疑问。

    楚岚芝也不多言，也不看他们二人，只道：“快跟我走。”

    众人也知情况危急，连忙爬出水牢，跟着楚岚芝往外逃离。

    这些弟子这些时日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一路咬牙疾行，奔至含元殿前，眼看便要逃出乾坤门。

    正在此时，百重玉阶上走出一个玄衣青年，他穿着光华内敛的玄黑锦衣，剑眉星目，昳丽无双，正星眸半睐，死死盯着阶下众人。

    人群中，楚岚芝蓦然对上他冰冷的眼睛。

    她一时也说不清那刻的感觉，两人也不必质问纠缠，眼下情形，她分明已做出选择。

    一如之前，虎视眈眈的魔族从四面八方如水涌出，慢慢围拢过来，只是这次，她也在包围圈中，在姜弃敌对的一方。

    不知何人一声怒吼，双方恶斗起来。

    楚岚芝身在乱局中，也只能出剑防御，挡住左突右袭的攻击。

    双方血斗了一阵，身上带伤的九连弟子纷纷身亡倒下，眼看这边就要败下阵来，天边又御剑飞来一行九连门众。

    为首数十位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仙尊，一位头戴金冠的老者肃然道：“诸位九连弟子听令，今日，若不拼尽全力除魔卫道者，非我九连弟子！”

    弟子们一脸义愤，洪声应和：“除魔卫道！除魔卫道！除魔卫道！”

    此刻，玉阶上的青年手执兰花剑，仍旧一脸从容，唇角勾起一个漂亮的笑，向魔族们下达指令：“杀了他们！”

    话音刚落，九凰与天魔自他身后走出，带着一行傀儡般的道修冲向战局。

    楚岚芝瞳孔紧缩，不敢置信。那些身躯枯败人是……血契逆转后被魔族操控的九连弟子！姜弃这是要他们自相残杀吗？

    一夕之间，除魔战役彻底爆发。

    风沙走石，混乱不堪。楚岚芝咬牙掀翻一个扑来的九连弟子，这才发现这人正在流泪，他刚刚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兄弟，他无法自控，双眼通红陷入绝望。

    无数人在身侧倒下，刀剑闪着凌冽寒光，厮杀呐喊不绝于耳，血将地面都染红了。

    楚岚芝颤抖着丢下梅花剑，着急掏出乾坤袋……拿出一大叠符咒。

    她不知道她苦心孤诣写下的血符能否抵抗血契之力，能否逆转阴阳，对抗天道，但她总要试一试。

    她含泪看向姜弃，他正被九连数十个长老围住缠斗，无暇其他。

    这是她复明后第一次看见他，却是以一种背离、即将诀别的姿态。

    他不是好人，他欺骗她利用她，虚伪卑劣，丧心病狂——可她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

    姜弃，姜弃啊，可惜……我们终究走到了这个地步。

    一张张血符爆炸般燃烧起来，消耗着她的魂力和灵力，它们飘向空中，将天空染成血红，无数白光裹挟狂暴气流而至。

    含元殿上空形成一个恐怖的巨大气旋。

    楚岚芝唇角苍白，清泪滴落，决然念道：“君自故乡来，应归故乡去，归去莫来兮，归去免回兮……”

    在场众人不由震撼侧目，不约而同停下动作。他们突然闻见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梅花幽香，似在雪后悄然绽放，荼蘼不艳。

    受伤的九连长老纷纷不解地看向自家掌门，只听掌门吐出一口血，而后慨叹道：“这孩子精通符术，天纵奇才！此乃转回符，为空间移动之术法，能让事物回归本原位置。”

    所以……这女子是要使用转回符，将魔族送回深渊吗？？？

    众人屏息以待。

    正如九连掌门所料，楚岚芝是要使用转回符，但她的灵力不足支撑施法，这次将耗尽她的生机和灵力。

    梅香四溢，正是她燃烧的生机，散尽在这尘世中，化作风，自由流浪到天涯海角。

    无数魔族还没搞清状况，便被吸入气旋中。

    一道修长黑影蓦地窜到楚岚芝身前，一把扼住她的手腕，似要将她腕骨捏碎。

    那人咬牙切齿恶狠狠道：“为什么背叛我？”

    “谁让你不用血契约束我，”楚岚芝唇角不断流血，凄凉笑道，“你是不是想惩罚我了？”

    那人还未说话，楚岚芝便一剑刺穿自己的胸膛，温热的血溅在姜弃白皙的脸上，停在他惊愕惶恐的神情中。

    “我把心送给你。”楚岚芝摔在他怀中，叹息着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姜弃清楚察觉到，两人之间长久以来的亲密羁绊断开了。

    血契，彻底碎裂。

    他双眼霎时一片血红，泣不成声，口不择言：“楚岚芝！这非我本意！！这非我所愿！！你不要这样报复我！”

    事情发生的实在太快，任谁都只能眼睁睁看着。

    狂风中，那白衣女子的心脏缓缓升空，化作一轮奇异耀眼的日，裹挟着无限温暖，也飘入气旋中，去了深渊。

    除魔战役，六月飘雪，一地血红，尸横遍野。不过，深渊自此有了光热，获得了一缕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