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扈皇帝会客的殿宇在阳光的照射下金碧辉煌。

    他的脸色也如贴在廊柱上的金纸一般。

    阿蒙并没有看高高在上的皇帝。她正盯着身旁穿着囚衣缩成一团不敢抬头的女子。

    女子的声音微微发抖：“若非王正使之命，我一个小小的戴罪宫女无论如何都不敢，也无法冒充公主殿下啊。”

    北扈皇帝听完不置可否。他轻轻摆了摆手，自有人把紫夜拖将出去。

    接下来，北扈皇帝再次摆了摆手。殿内的人便鱼贯出了大殿。

    阿蒙没有出去。她抬头对北扈皇帝道：“她说谎。她敢。她勾结那些黑衣人袭击我们，公主殿下才和大家失散的。”

    北扈皇帝似乎有些乏力，他重重吸了口气问：“那些黑衣人是什么人？”

    阿蒙道：“费常的人。”

    北扈皇帝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思考。

    等了许久不见动静，阿蒙轻唤了一声：“陛下？”

    北扈皇帝这才再次睁开眼。

    他问：“你为什么鼓动小安来大扈？”

    若是几日前听到这个问题，阿蒙少不得几番思索，但如今知道了清潭是北扈的人，她索性实话实说。

    “我在报恩。”

    北扈皇帝微微蹙眉：“你陪小安到江陵以及之后在江陵皇宫里做的那些事儿虽然稍嫌毒辣，但终究对小安有利，朕可以看作是你在报恩。可是让她嫁给一个年龄几乎可以做她父亲的人，这如何能说是报恩？”

    “大乾那些人太坏了，姐姐不应该再和他们呆在一起。”阿蒙道，“他们明面上对姐姐很好。让她和皇子们一同读书。给她最好的物质生活。但几位皇子已经读了好多年的书了，姐姐根本就跟不上。他们明知道问题在哪儿，不仅没有安排适合姐姐的先生，还开始传姐姐不学无术。去年小公主启蒙，他们却不同意姐姐去旁听。”

    顿了顿，阿蒙又道：“还有茶的事儿。我不爱喝茶，姐姐也不爱，所以跟他们说以后有新茶，不用给我们这儿送了。结果就变成了我们嫌弃宫里的茶。”

    “早几年，姐姐正是议亲的年纪。可那些人口口声声关切她的长辈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过。”

    听到这里，北扈皇帝轻笑一声：“这件事，恐怕要怪你。”

    阿蒙有点生气：“怎么可能？”

    北扈皇帝道：“当年你们先是到了江陵。然而，没人相信小安是江陵王世子嫡长女。你们不仅没见到亲人，反而因为企图拦截皇驾挨了一顿打。这期间，你们听说逍遥王在白云山，于是又往那边赶。很可惜，逍遥王根本不见你们。更不巧的是，你在那个时候病倒了。药费高昂，即便钱丘倾囊相助，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于是，你给小安出了一个主意：谣传这世间有真凤存在。”

    阿蒙默默听着。自从确定了清潭姑姑的身份，她就不再惊讶北扈的人知道她和祥安公主的生活点滴。在白云山那阵虽然没有清潭姑姑，可说不定哪个角落里就暗藏着北扈暗卫。

    眼看北扈皇帝说得有些累了，她大方点头承认：“是，这一招的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北扈皇帝也点了点头：“那时大乾皇帝刚在王氏一族的扶持下上位，对此类风吹草动最是敏感。”

    顿了顿，北扈皇帝问阿蒙：“一个会相信此类谣言的皇帝怎么敢让谣传中是真凤的女子出嫁呢？”

    闻言，阿蒙沉默。

    北扈皇帝接着道：“那时你并不知道小安于朕有救命之恩。如何确定她嫁给朕会比留在大乾更好？”

    小姑娘的表情几分倔强：“树挪死，人挪活。他们看不到姐姐的好，总有人能看到。”

    北扈皇帝点了点头问：“只是如此吗？”

    阿蒙愣了愣。

    北扈皇帝道：“若仅仅只是这样，你恐怕要失望了。”

    阿蒙难得露出几分紧张。

    北扈皇帝道：“小安救过朕，但那是私恩，朕不能让大扈的百姓陪朕报恩。”

    听到“私恩”二字，阿蒙的眼珠便极速转了起来。趁着北扈皇帝力竭喘气，她立刻接口：“陛下，为了大扈的百姓，您更应该让姐姐当皇后。”

    小姑娘插话并未让北扈皇帝生气，他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阿蒙当即道：“这些年扈人繁衍生息很是迅速，但依旧不过是总人口的十之一二。乾人在北耀时期人口锐减。可即便如此，仍然是大扈人口中占比最高的族群。”

    北扈皇帝的身体坐正了一些，似乎对于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阿蒙接着道：“大扈的武力是很强。可是，北耀不强吗？之前与北耀争夺北方霸主之位的北羌和北胡不强吗？他们都很强，但他们各领风骚十余载便如流星般陨落。表面上看，似乎是因为他们在对南扩张的过程中失利，但我觉得是因为他们的根基不稳。”

    北扈皇帝不说话，阿蒙兀自继续：“昔日中原大乱，大乾一路败退，却依旧能够在江左之地站稳脚跟，原因便在于其根基稳固。几百年的天下正朔没有那么容易倒塌，关键便在于乾人人数始终遥遥领先于其他族群。”

    阿蒙看了看北扈皇帝，见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她总结道：“对于大扈而言，若能让乾人归心，便有了与大乾争夺天下正朔的底气。”

    北扈皇帝还是没有丝毫要开口的打算，于是阿蒙努力继续：“其实，您这些年一直在围绕这一点做文章。庙堂之上，您允许乾儒入朝。乡野之间，您鼓励扈人与乾人交好，向乾人学习耕种技术。这些举措的确有些成效。可一路走来，我还是看到人们不时以族群之名攻讦对方。您若想进一步改善状况，当以自身为表率，迎娶姐姐做皇后。如此，天下人以扈为父，以乾为母，从此相亲相爱，共创前程。”

    北扈皇帝微微笑了笑。

    他对阿蒙道：“说得不错。可是，不一定要小安啊。直接在大扈挑一个乾人士族女子岂不更好？更能彰显朕与本地乾人同心同德之念。”

    阿蒙语塞。

    北扈皇帝接着道：“你不用担心。我还是会报答小安的。她若不想回大乾，我会在大扈安排一个宅子给她。”

    这显然不是阿蒙想要的。

    “陛下！”她对北扈皇帝行了一个大礼，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大声问，“就这样，您甘心吗？”

    北扈皇帝正准备挥退阿蒙的手顿在了半空。

    阿蒙依旧匍匐在地上，并没有看到北扈皇帝停滞的动作，她继续道：“北方狼族年年扰边，劫掠货物，索要岁币。您甘心吗？”

    北扈皇帝不说话，阿蒙继续：“江左丰饶。若是能够得到那边的粮草物资，何愁不能与狼族一战？”

    可是，南北对峙多年，北扈如何能够得到江左乾人的支持？那些人巴不得北扈被狼族削弱，那样他们就有机会夺回山河旧地了。

    “陛下，乾人想要兵权。给他们又如何？难道那些吃着大扈兵饷的兵真的会听他们的？但是，您的兵一旦踏上那方领土，那就是实实在在踏上去了。”

    北扈皇帝声音沉沉：“你就这么执着于让小安当皇后？”

    阿蒙咬了咬牙，亦是声音沉沉：“只有站上更高的位置，手握更大的权力，姐姐才能不被欺负。”

    北扈皇帝眉头一皱，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